45和40，45和404。
時間點在深層映射劇情結束不久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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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來到這個世界上，45。」
1.
十天前清理戰場的時候，UMP45在地上撿到一枚釘子。這枚釘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它放在左手心，用拇指撥了撥；右手把衝鋒槍掛回身側背帶，彈匣都打完了，她伸手探進外套裏側，掏出手槍，對準地上機能還未完全停擺的敵對人形擊發。
釘子很乾淨，似乎是全新的，在戰場上這很少見，觸眼可及的其他鋼釘從被炸成碎塊的水泥之中冒出頭來，生鏽，且形狀扭曲。UMP45就想，這枚幸運的釘子是從哪個工兵的戰術包或是工具箱裡滑出來的嗎？她順手將它收進外套口袋，當下只想到帶個紀念品回去，沒料到那枚小釘子現在會插在她的右眼球上。
「…居然是妳──抱歉。」HK416看起來毫無歉意地說，45擺擺手，別過臉去試著拉動釘子底座，結果是眼前閃過好幾道紅光，又有一小片視野熄滅了，看來是傷到了什麼線路吧。
「怎麼樣？」
「不能現在拔出來的樣子。」45放棄嘗試垂下手。
她們在轉角處遭遇，敵我辨識系統皆受到損傷又丟失武器的情況下，她一發覺前方動靜，立刻摸出放在口袋中忘記取出的那枚鋼釘、夾在指縫間用力出拳，卻被對方靈敏地抓個正著，前臂被折斷，拳頭被失去武器卻變得更加殘暴的416推向自己。45瞬間有些後悔上次任務結束之時沒將外套送洗，若有，她勢必會將釘子取出來，現下大概也只是被416打得臉上瘀青，而不是一隻眼睛上插著釘子這副恐怖模樣，真糟糕，眼皮都闔不起來了。
等到與9還有G11會合時，她的右眼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工作已經完成，四人處於相對安全之地，過來接應的直升機尚未抵達，身邊的那三個人就為了是否要把釘子從她眼球裡拔除而爭執起來，9似乎堅持著必須拔出來的論點，45離開幾步遠，坐在一個土墩上休息，聽不大清楚她們講話，並且因為視線搖搖晃晃惹人心煩，她把另一隻眼睛也閉起來了。她想，如果9吵贏了──在有關她的事情上面，通常是9會吵贏──的話，等到她妹妹真的走過來打算動手拔的時候再出聲阻止就好了，然而這個念頭浮現沒多久，一直緊抓的意識卻不受控制地墜落，再次醒來她躺在活動病床上。
45抬起頭來，G11坐在旁邊打電動，她說她們輪流照看她，她進了維修艙又出來了，卻還是沒醒，雙子技工（裡面的弟弟）嫌她占位子，就把床推到這個角落來。
「妳好像一直在作夢。」
「是嗎。」45應道，抓起床邊的鏡子一看，右眼被包紮起來，G11說明這是因為她這個型號的眼球正好沒有庫存，要等下星期調了貨之後，才能換上。她漫不經心點點頭，下床來，打算去打聲招呼就離開，這時9與416正好回來，看到她們倆遠遠的走過來，45隨口問：「釘子呢？」
「啊？我不知道，早就扔了吧。」G11邊關閉遊戲邊答。
「是9拔掉的？」她又問，其餘兩人已經來到她們面前，可以聽到對話的距離。
「我沒有拔喔。」她的妹妹雙手一攤，可能就像9感覺受到姊姊懷疑一樣，45感覺到妹妹的心情並不是很愉快，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在拔與不拔的爭論中輸給了另外兩人，9看了看自己，又補上句：「來到這裡才處理的，有照片為證。德爾──」
尚是名男孩的技工聞聲走過來，在9的指示下打開手機，上面是一張他與45的合照──準確來講，應該是他與臉上插著鋼釘的她的合照。她幾乎立刻就在腦中想像對方用那幼稚的語調喊出「欸──這什麼？好酷！」──同時拿出手機來自拍的動作。
「…真噁心。」
男孩大概以為她是指那插著釘子的眼球噁心，而不是他愚蠢的笑臉很噁心，便一手插進口袋裡道：「可不是誰都能在這麼酷的位置插一根釘子。」
45抬眼看了看416，後者微微別開了視線。
「看了真晦氣，刪掉好嗎？」她說。
「才不要──」
德爾嘻皮笑臉的把手機背到身後去，9伸手要去搶，他又一個閃躲鑽到了416身後。
「416，麻煩妳，」45下床，邊穿上外套邊說：「答應妳換台新的微波爐。」
她走出大門，身後傳來一聲槍響與德爾控訴著那台手機要三萬元的慘叫聲。
一回到小隊居住的安全屋，不等夥伴們開口，UMP45丟下一句「我累了」就把自己關進房間裡，雖然有些粗糙，但她沒有說謊。45倒上床鋪，連外套都沒有脫，這麼一來隔日勢必得將床單被單枕套全部送洗了，她想著，打開空調，又伸手進口袋裡摸索，將手機等硬物都掏出來扔到床頭櫃。
棉被柔軟又厚重的覆在她身上，像鯨魚的一隻翅膀──不，不是翅膀，那是鰭，UMP45想，不到一分鐘就睡著了。
過了幾個小時，她醒過來，立即精準地知道自己睡過去多少時間，準得能以毫秒計算，這是她身為人形的證明；然而她還是習慣性的望向電子鐘，在當今人形的心智雲圖之中，資訊流經的速度已經快得能媲美人類（而她這個型號還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人類的腦袋每日可以產生至少七萬個念頭，聽起來是頗為強大的運算量，但其中的大部分不過是雜訊，重複無益、派不上用場又不合理的訊息──這很少給人形UMP45造成實質上的困擾，但她確實將之當成一種毫無意義的設計。
許多人形沒有意識到的是，流經雲圖的訊息越少，就越有效率。這不能怪他們，世上所有人形的設計本都是多工取向──這是電子腦科技史上的一大突破，讓人形的思考更像人類，在電子腦能夠進行多工處理之前，配有電子腦的素體被稱為機器人，在那之後，它們被稱為人形。而UMP45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發現這件事情的，她親身經歷過雲圖中訊息陡然減少的狀態，始於一個戲劇化的片刻，而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脫離這個狀態──她推測，是因為那瞬間她的雲圖有什麼地方損壞了的緣故，始於一聲槍響，那是一道裂縫。
那瞬間沒有被慢動作撥放，沒有跑馬燈似的記憶閃回──沒有，這些都沒有，她是個人形啊。她是在已經聽見了槍聲、確知事情已成定局了之後，思緒才開始轉動的，念頭不像電流一樣剎然閃現，它們一個接著一個來，彼此之間沒有雜音，那時她想得很少、很慢，卻很用力。
都是因為那一道裂縫，那道巨大的裂縫，她才得以擁有迥異於其他人形的思考方式⋯⋯嘛，是的，她覺得自己很聰明，在那之後聰明得不行，在那之前則是笨得可以。
她沒有進行過任何修復，因為每一次的檢測都沒有任何一位技師能發現這道裂縫。
45發現自己人在走廊的盡頭，倚著牆壁，眼前是昏暗的客廳，她讓自己回神過來，客廳的電燈關著，光線只來自電視螢幕，閃爍投射在家具和UMP9看不清表情的臉上。
9窩在毯子裡緊盯螢幕打著電動，另一個遊戲控制器的持有者睡在她的身邊，裹著同一條毯子。45走過去，那兩人都窩在地上，她在妹妹身後立了一會兒，見後者沒有反應，才坐上沙發。螢幕裡正進行激烈的戰鬥，不，沒有一丁點兒血腥，可愛的人物揮舞著超現實的大錘子打在同樣可愛的怪物身上，牠們發出咿咿呀呀代表被擠扁的聲音，接著變成一灘灘糖果色黏液噴在牆上、地上──這個敘述聽起來的確有些毛骨悚然，可能是因為不吭一聲的UMP9──她一動不動、背脊僵硬地坐著，只有手指飛快移動，遊戲控制器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她沒有回頭看45一眼，而45攤坐著看她，像看到一隻氣得鼓起來的圓胖小鳥。
45轉轉眼珠，正打算開口說話，416卻在這時從房間裡跑出來，開門時發出巨大的聲響，她看見9因此抖了一下肩膀。416端著電腦坐上沙發，睡著的G11卻擋在落腳處，前者毫不客氣地用腳將她踢開──嘛、多少還是留了情的，至少416事先脫掉了拖鞋──G11並沒有醒來，只是皺著眉發出被壓扁的聲音，那聲音簡直跟遊戲裡怪物發出來的一模一樣。
「我要結帳，妳為什麼改了密碼？」
「我每個禮拜都改密碼。」
「隨便，」416搖了搖頭「我要買這個。」
45接過電腦細看「等等，這裡有更便宜的，為什麼偏要這台？」
「因為那些G11都不會用。」
「不會用？」
「因──為──」416吸了一大口氣，才繼續說：「G11的那些冷凍食物有不同的微波時間，我教了她一百遍她還是看不懂包裝上的標示，所以我幫她──比如說這盒要用六百瓦微波兩分鐘，我就把所有要用六百瓦微波兩分鐘的食物包裝都用奇異筆寫上1，然後把微波爐設定好，她只要按1就能自己微波。要是她不能自己做好這件事，就會在凌晨三點的時候因為肚子餓來敲我的門。我挑過了，就只有這台能這樣設定。」
「哦，辛苦妳了。可是我看這邊這台不也可以嗎？」
「但它只能設定1到3，那些食物至少有6種時間。」
「那這台呢？」
「這個不行，門會彈開，然後打到G11的臉。」
45皺著眉頭咕噥，但還是配合地按下結帳打了密碼。
「別那麼小氣行嗎？她是妳的隊員。」
「可我記得弄壞原本微波爐的好像是妳。」
「那是因為她又在凌晨三點把我吵醒，跟我說她找不到她的叉子──但是叉子他媽的就在微波爐上面。」
「──我只知道現在叉子跟微波爐都壞了。妳有沒有想過要是妳不那麼愛生氣，對大家和家裡的電器們都有好處？」
就在這時，看不出遊戲有告一段落的跡象，9無預警地放下控制器，關閉螢幕，接著跨過橫在地上的G11離開客廳。
「她怎麼了？」416立刻問。
「看起來不太高興。」
「廢話，我是問為什麼？」
「嗯嗯？妳覺得呢？」她聳聳肩。
「⋯⋯或許因為妳是個混蛋。」416轉開視線低聲說，並在她按下倒退鍵之前奪走電腦逃回房間。
45走到9的房前，她妹妹沒關門，正低頭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她伸手在門板上敲了敲，9抬起頭來。
「9。」她說。
可能是語氣太過柔軟，9一下子就紅了眼圈，為了掩飾，頭低得更低，只是桌面上沒有什麼東西好收拾了，9的兩手第二次拂過桌面，接著她緩慢無聲地背過身去，面向房內的穿衣鏡。
45把自己靠在門框上，從鏡子裡看著妹妹。過了一會兒，9發現了，兩人的視線在鏡子裡對上。
她不開口，9抿了抿嘴，又用手扯著裙子，甚至輕晃起腦袋，可這些都不得姊姊垂憐，最後只好扭捏地試著講話：
「⋯⋯45姊，我想，我覺得──好像、我的表現好像不夠好，讓妳失望了。」
「這是在說什麼時候的表現？」
「那時候。」9說，雖不至於結巴，但語速十分慢「那個時候，妳甚至死機了，要是我能做得更好，這從來──」
「──因為那是個危險的任務，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是這、這樣嗎？」
「是這樣。」頓了頓，45又說：「我沒有。不滿意的是妳。」
9看起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膀，還配合著動作，試著笑了幾聲。其實挺可愛的。這樣，她的妹妹是這樣的呢，UMP45想，那像扒不掉的面具一般的笑容，一點一點從臉上消失。
可這些不都是她自己所期望、並一手造成的嗎？
一切都是很緩慢很緩慢的明白過來，或許直到今天她仍在明白當中（或是更深入的誤入歧途），她想，被告知自己是擅長思考的存在還沒有多久，她就遭遇了思考上最嚴肅的難題。倒不似從前一般了，雲圖中沒再出現那些摧毀信心的消極念頭，信心問題對她而言已經變得不再重要，是否擁有能在戰鬥上表現優異的身體也已經厭倦再去思及，這意味著她克服了這道難關嗎？她明白不是的，事實上只代表著她醒悟過來這些事都沒有意義、瑣碎無比。自此她決定再也不要花時間思索那些她即使擁有，也不能改變什麼的事物了。她不需要頂尖的戰鬥能力，她有G11。她不需要會痛的良心，她有HK416。當然，她也不需要純潔，因為她有UMP9。
而有些事情，不管她喜歡或不喜歡，不管她有什麼感覺，該做的就得去做。因為她已經沒有UMP40了。
「還是說，妳做了什麼讓我失望的事嗎？」她抬起頭來。
9觸電似的跳了起來，兩手插進外套口袋，很快很用力的搖起頭，雙馬尾啪唰啪唰打在她自己的臉和腦袋上，而那張臉泛起潮紅，一路紅到了耳根。45離開門框，走進房間，她的妹妹卻開始倒退，撞到了穿衣鏡，差點絆倒。45走到9面前，發現要抬頭才能看著對方的臉，她索性垂下視線，左右看了看9仍然緊緊收在口袋裡的兩手。
「把手伸出來。」
「⋯⋯哪一隻手？」
「左手。」
9將左拳遞給她。
「打開。」
她撿到的釘子安靜躺在妹妹的手心，上頭還有一點血跡，早乾透了，想是UMP9並沒有認真清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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