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城主提著妻子的行李從殿側廂房回來,後者也將一身衣物穿戴整齊了,並且散下方才弄亂的頭髮,畢竟頸上被新藤咬出新鮮的傷口來,就這麼披散著也好吧。新藤繞到妻子身後,替她整了整腰帶,抬起頭,見對方還有幾搓髮絲落在前襟,便伸手過去撥,不料雁淵同時抽了下肩膀,又拿手掩住嘴,狀似不適。
「怎麼了?」新藤一步閃回對方身前,心想自己的動作應該沒有太過粗魯才是?雁淵把額頭往她肩窩上靠,又憋了一陣,才有些困難地解釋:「不行…」
「什麼?」什麼不行?
「太腥了…」
看著對方不太舒服的表情,突然聽懂了的城主尷尬不已。
「…真的太腥了,」雁淵把一個拳頭放上新藤胸口,不知道是不是想捶她「您都吃了什麼?」
「…呃……牡蠣。」她說,略略無措,直覺把手伸過去想要接,立刻意識到這是個糟糕的主意,便四下張望起來,尋找有沒有什麼容器可用,情急之下,抓起佛壇上的蓮花燈座,她低頭去看雁淵神色如何,一邊下意識解釋道:「昨天吃了八個…還是九個吧,坂本送的。她突然來,都沒有派人先說,又擅自給了我一大堆……」只是對方顯然沒有餘裕聽她說話了,新藤只得攙住人,把燈座遞過去「吶、先吐了吧?……我不會看的,吐了吧?」就算她這麼說,Omega仍然不忘伸手來遮她的眼,很快低下頭,把她的東西嘔在供佛的蓮花燈座裡,跟著又嗆了幾下。新藤拍拍對方的背,一會兒過去,雁淵收回手,好像想說些什麼,她便把耳朵湊過去。
「……牡蠣…吃九個太多了。」
「也可能是八個…」由於感到很抱歉,城主辯解的語氣顯得沒有底氣。
「太多了。」雁淵說,把燈座推開,轉身面對大門。
雁淵把自己裹在鹿皮大衣中瑟瑟發抖,跟著新藤走出室外,雪再次下起來了,她的Alpha當然不會讓她擔負重物,可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個重物,還是很難搬動的那種;前方的新藤兩手都提著打包好的物品,但看來很輕鬆,她想她肯定還能再揹著自己走的,可是那樣不好看,她便不再想了。新藤跟方丈要走了蓮花燈座,那讓雁淵感覺好了一些,可再仔細想想卻又令人惱怒──還有什麼能感覺好一些的餘地呢?從頭到尾這就是件令人惱怒的事情,不會改變的。
三門外久久站著的母衣眾身上都積了雪,仍是一動也不動地彷若石雕,雁淵熟識的松田和小村當然也在其中,新藤越過她們替她拉開了馬車的門、扶她上去,她正生她的氣,只冷淡道了一聲謝。一行人並沒有立刻啟程,新藤似乎是和方丈談起話來──松田這麼報告,像是怕她無聊或寂寞,殷勤地立在馬車窗邊隔著竹簾同雁淵講話──剛開始是當著面講,雁淵還不自覺伸手拍掉了松田肩上的積雪,但松田發現這麼一來冷風會灌進馬車裡,堅持要她放下竹簾。雁淵沒跟對方爭辯,配合地讓松田替她封窗,主要還是為了松田心裡的那把尺著想,不是因為天冷,如果自己還未嫁在家,每年冬天也得上山工作的。雁淵自己才不在乎這窗是開是關,就算剛才的交媾使她全身沾滿了新藤的氣味,無論看著還是嗅著都很情慾,令大半為Alpha的母衣眾個個神色拘謹,她也不介意處在他們的視線之中,仍舊依照自己步調,慢悠悠地進入車內。婚禮過去一年了,母衣眾也該要習慣主倆的作風了,比起雁淵的坦蕩,新藤毫不避諱的大方作派更是他們料想不到的,一直以來城主是一個寡言寡慾、含蓄又低調的人,彷彿對聲色之事全無興趣──當然,這在眾人眼裡指的是對Omega全無興趣,甚至有人猜想她會不會是個同性戀?認識更久的人則會宣稱這跟同性戀不同性戀沒有關係、真相是她根本就沒有性慾。而現在人們知道了真相並非如此,城主不但強娶民女,還公然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釋放、暴露信息素,這聽起來實在不像新藤會做的事,比較適合為若本和西澤她們的傳奇故事再添一筆。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再怎麼離奇也會經過時間的沖刷變得平淡,母衣眾們儘管拘謹或尷尬,不再大驚小怪,Alpha不去強佔Omega那還算是Alpha嗎?許多人甚至產生了「反正自家夫人看起來也不像個民女」這樣的感想,儘管這思路的邏輯不太對勁,卻也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了。
婚禮剛結束、雁淵住進平戶城的時候,新藤並沒有為了新婚的妻子改變計畫,預定工作如期進行,就是把她關在宅邸,沒有安排出遊,也沒有把妻子放在豪華馬車上繞行城下町、讓町民歡呼愛戴一番,或許是因為當時城主才接管平戶沒有多久的緣故。雖說如此,兩人之間的婚姻之實倒從來沒少過,她們似乎整天都待在一塊兒,公開場合自不用說,家臣們私下來見新藤的時候,也總能見到雁淵陪伴一旁,而她的身上又總是繚繞著城主爬藤植物味兒一般的信息素,說濃不濃要淡不淡,偏偏是隔著幾尺距離還能嗅到的程度;家臣們一開始是十分不適應的,尤其是那當中的Alpha們,把話說給Omega聽沒有問題,在Omega的注視之下說話卻好像非常有問題,儘管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明明Omega就像是一件漂亮的沒有威脅性的擺設,有誰會覺得被房間裡的桌子椅子、碗筷或茶入盯著看而不自在的呢?
在黑母衣眾之中,領頭的松田大概是唯一沒被花瓶瞧得不自在的Alpha了,她是個優秀的武士,品格高尚而感情遲鈍,或許可以用這樣的人至今已是難能可貴來形容她吧。與眾不同的松田從來沒加入八卦的行列,彼時消息傳回來、說城主搶了大村地方平民醫家的一個Omega回來作妻子,她立刻說新藤大人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等她親眼見到雁淵和雁淵的美色,被同伴們揶揄了,便不再說話,十分木訥也十分盡責,就如同她一直以來表現的那樣,松田昌子矢志不移地尊敬新藤,連帶尊敬主上的妻子,頭手觸地的跪拜毫不馬虎,亦從來沒有說過一句犯上的話。只不過松田的耿直沒能掩蓋住她的怒火,雁淵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在扇子後面看她,就算是閉眼或低頭的時候,松田如炬的目光頃刻就能燒穿所有阻隔和距離,燙傷她。
母衣眾之首維持著死板的君臣之禮,直到有一次雁淵睡過頭──當然是咎於前一夜和新藤發生的事情──快將正午才起,她覺得沒胃口,便沒有喚僕役進來,待在被褥裡發呆,庭院裡傳來不同於平常的鳥鳴聲,悲悽又尖銳,她起身走去看,看到是一個鳥巢掉落在地上,她見過這個鳥巢,在新藤的鐵冬青上待很久了,它像是倒扣的碗公一樣蓋在地上,雁淵只是站在那邊看,沒有踏出屋子一步。半刻後,她在書房找到新藤,對方溫言問她睡得好嗎,她不作回答,只倚在門框上半闔著眼睛看她;新藤一動情就把她拉過來按在桌子上操,書房留下淫靡的氣味難以散去,這終於激怒了松田:大人竟然讓Omega爬上她辦公的神聖案頭,成何體統!發怒的松田當著雁淵的面同新藤理論,那態度簡直是視死如歸了,然而被理論的兩人都沒能受到震懾,松田的視死如歸大概每三五天就會發生一次,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依雁淵的了解,新藤那張冷臉皮底下其實是想笑的情緒,只是這種時候若真的笑出來,恐怕會害松田氣得就地吐血而亡。雁淵可能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這個機會,沒待新藤發話,自己先對著松田開了口,後者一驚,那是雁淵第一次同她說話,一本正經卻荒謬地說:「你也知道宅邸不大,臥房正在收拾,剩下這裡。大人需要繼承人,我的使命也只此一項,既然是大人重要的工作,在書房裡、在這張桌子上完成也是恰如其分的吧。 」
「唔、這個──」
「松田大人不喜歡什麼我知道,也可以理解。」
「…不、那個,夫人、我不是──」
「等到任務完成,我也失去用處之後,這間房裡就再不會有任何苟且的事情了。」
松田維持跪姿、上半身卻已經直起來,雙手尷尬著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滿腦子只想著她、她竟然──她怎麼能讓這個高貴的人說出這樣輕賤自身的話呢!卻對此醞釀不出任何辯解;新藤站起身來,松田迷幻又模糊地想著自己大概要掉腦袋了,然而城主只是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頭,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跟我去騎馬。」
「啊?」松田愣得張開了嘴忘記闔上,倒是新藤已經緩步走出門外,眼前的雁淵放下了掩臉的扇子,兩人又再一次視線相撞,她眼裡含笑,好像在對她說:快去啊。松田只得磕磕撞撞地爬起來追出門外,才三兩步,又想起自己沒向夫人叩頭,便再跑回來,堅硬的腦殼果然很爭氣,不止聲音響亮,幾乎要把地板撞出個洞來。
松田和小村是母衣眾裡雁淵最熟悉的兩個人,護送她前往鴴鶴寺的隨扈之中有她們,松田自己更是為她當了兩次挑夫。自從書房事件過後,她們沒再有過大段的談話,然而每一次問候的機會松田都十分上心,她本來就是個剛硬正直的人,但致命性地缺乏謹慎,現在魯莽的本性彷彿被她藏進了袖子裡,整個人看起來嚴肅又穩重,同僚們嘖嘖稱奇松田身上氣質的變化,就連新藤也開玩笑說她看起來簡直像個賢能的軍奉行、是不是該升松田的官了?雖然沒有真的升官,松田被另外委派了護衛城主家眷的任務,給雁淵送日用品的第一次她沒有進屋,正坐在庭院之中,兩人短短見過一面,她只看了雁淵一眼,就低下頭去,對方簡單問了城主是否安好,佐以幾句慰勞之辭,之後沉默了一會兒,問她:昌子,不抬起頭來嗎?松田搖頭,說不敢。那麼你更不會進來屋裡了,是嗎?這回她又點頭,說希望夫人饒恕。「那我還是趕緊進去休息為好,免得你繼續跪在這裡。」她叩首謝恩,再次抬起頭來眼前已是闔上的障子。
第二次松田仍沒有進屋,是雁淵自己先踏進了緣廊。她還是低頭正坐,可是低頭之前她仍然一眼看見了雁淵的寂寞,那寂寞的氣息比對方微微蹙起的眉還要令人惻然,彷彿自己送來那些吃的穿的都無法給對方帶來一點點安慰。松田想到這裡,心底真是說不出的酸楚,魯莽和激情之下她顧不得禮法,抬起頭來直視雁淵,整個人炙熱得像是冰天雪地中的一團火焰,赤裸又無知的雙眼如同焰心。雁淵仍然蹙眉不語,卻換了一種眼神看她,松田繼續放任魯莽和激情控制自己,站起來,脫口而出「大人託我帶口信,說非常思念您。」這樣的話。當然她不知道蹩腳的謊言被一眼識破,受寵若驚地被女主人握住雙手。雁淵眼裡堆滿了裝出來的感激、羞澀和可憐,這些對松田來說都太受用了,以至於她的胸中產生了一種在人間絕跡已久的高貴情感,明明就氣血上湧,卻忍耐著、小心翼翼去握手中柔軟的手,像是怕一用力就會折斷了它們,然後,一輩子只懂得與長槍和軍馬為伍的Alpha虔誠伏下身來,又輕又淺地吻了Omega的指尖。
松田默默在心底對雁淵有了誓言,而雁淵又是怎麼看待她的呢?黑母衣眾之中,小村生得更高大、體格更好,臉上不變的和絢笑容使她與誰都能打成一片;然而一直以來總是松田更引人注目些,她一臉英勇的神色,那些粗勇卻掩蓋不了五官的精緻,黑色母衣底下肌肉賁張,汗水滑過側臉下頷、黏住幾搓頭髮時最挑動人,就算總是把信息素老老實實地收起來,汗水氣味也十足露骨了,要不是整天擺著一張嚇人表情,路上的Omega和Beta大概都要爭相對她投擲瓜果的吧。雁淵怎麼看待她?其實並不重要了,城主妻子的一舉一動總是那麼對得起她的身份,人們不會知道月亮的另一側是什麼模樣,它將永遠神秘,而容易被忽略的一點則是:月亮本身其實無鏡自鑑,知道的不比人們更多,甚至不得而知地上的人替它起名為月亮。
或許自始至終對雁淵來說松田就只是那個昌子而已。
雁淵在馬車裡睡醒,掀起竹簾一角朝外看,發現路邊景色十分眼熟,而且似乎不是向著平戶城前進,她於是喚人來,小村在馬背上彎身靠近她的座車。幫我叫大人過來──她說,不一會兒新藤就從隊伍前頭折回,策馬靠近。我們這是回平戶城嗎?她表達了疑問,如果是要繞道去自己出身的村子拜訪家裡,雁淵盤算著要如何婉拒。城主搖搖頭,似乎沒料到妻子會在半途中察覺,暫時沒能想到該怎麼接話,她的不說話卻透露出更多訊息;雁淵突然笑了,還笑得有些溫暖,望著一向演技不好的新藤,後者漸漸承受不住溫柔的視線,囁嚅道:我知道沒有好好對待你,趁你不在的時候準備了禮物。
「是帶我去看禮物吶?」
「帶你去看禮物。」
「是什麼?」
「…你不想留作驚喜嗎?」
「我不喜歡驚喜。」雁淵倚在車窗上笑「但是喜歡禮物。」
「…是玖島城。」
「……嗯…?」
「你想登上去看一看的玖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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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田的名字用日文唸起來真的好好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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