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之二:大和──即使天無雨
自從大型作戰結束後,大和沒有再去過空母宿舍了。
不是她不想去,在那裡吃點心真的是享受,氣氛又輕鬆,不像戰艦宿舍那樣,隨時都要挺直了背脊的氣氛。因為長得高,只要一不注意,她就會不小心駝起背,要是被長門さん看見了,會捱罵,還會被從後面打腰。
但是,因為當上了總旗艦,她覺得不能再去了,不然她會讓前輩們失望的,總旗艦就該要有總旗艦的樣子。
雖然在作戰剛結束時,她猶豫起來,對長門さん說出了自己還不夠成熟、希望長門さん能回來擔任總旗艦,這樣的話。卻被長門さん拒絕了。那時候她嚇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不知是因為被拒絕,還是因為長門さん竟然會不要旗艦的位子。
難道真的是如同赤城さん說的那樣嗎?
──比起普通的帶著妳出擊,她更想看到妳做為一個旗艦能夠獨當一面的樣子吧?──那時候,赤城さん來找她,邀她擔任總旗艦,對她這麼說了。赤城さん穿著一身紅衣,顏色惹目,這打扮的功能彷彿獅子鬃毛;也令她想到長門さん頭上角型設計的儀裝,像是用來威嚇、攻擊和建立地位的公牛角。
她沒有鬃毛也沒有角,沒有把握能做個稱職的旗艦。雖然自己的衣服也有大片大片的紅色,但大和覺得那不是血的鮮紅色,而是櫻花的粉紅色。扶桑型扛著巨大的儀裝,伊勢型大部分時間都不拿下佩刀,長門型長著角眼神銳利,相比其他低速戰艦的威武,自己甚至擁有一把傘,好像那種怕曬太陽的嬌貴大小姐會帶在身上的傘。
睜開眼睛時,工程師告訴她,妳是戰艦大和。
──是日本最強的戰艦。
她其實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僅僅捕捉到了戰艦和最強這兩個字,並從字面上去解讀它們的意思。而她發現,身邊的人,也僅以這兩個字來理解她。
好像身上被貼了條碼,僅僅一瞬的接觸就決定了歸宿。
但他們根本不知道大和是誰啊!可是大和又想,不對,這些人連她身上有幾根螺絲釘都一清二楚,所以事實是,他們知道大和是誰,是大和不知道自己是誰。她得出這個結論時,第一次體會到悲傷的心情。
於是她向別人學習著怎麼當戰艦大和。
與鳳翔的初遇是大和第一次見到同類,那時候她還以為對方跟自己一樣也是戰艦,怎麼有那麼小的戰艦,她還這樣想過呢。那天鳳翔給了她一個密瓜口味的糖,於是,就好像又記下一筆資料一般的,大和知道了自己喜歡密瓜的味道。
鳳翔さん,不會告訴自己要怎麼做,在她的身邊不用擔心自己表現得像不像『大和』;鳳翔さん,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認出她,叫她:「大和。」,教導她的老師和教官們,總是在糾正她,所以她明白自己或許還不夠『戰艦』、還不夠『最強』,而見到面的那個時候她畏畏縮縮的不敢打招呼,肯定一點也不『戰艦』、一點也不『最強』,鳳翔卻認定她是大和。
雖然知道,對方是了解了自己的事情才與她見面的,但她依然覺得這對她而言意義重大。
那時候的她好希望能早一點離開造船廠到鎮守府去,因為那裡不但有別的艦娘,最重要的是有其他戰艦艦娘在。她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的戰艦,她的妹艦,原本應該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武藏她、武藏她沒有跟著大和一起睜開眼睛。
為什麼呢?武藏?大和對著空蕩蕩的上鋪問。還好這是一張雙層床,讓她可以想像自己真的有一個姊妹,就睡在上面,她可以想像她的回答。不可思議的是,在這麼做了幾個晚上之後,已經不需要想像了,那個聲音會自己回答大和,她們可以對話,甚至有時候也會吵架。但是,每當大和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不願意來到大和身邊呢?整個房間就只剩一室沉默,大和知道她問了讓對方不高興的問題,哭著道歉,但是每次都不會得到原諒。她常常得想那是妹妹太生氣了,氣得跑出房間,大概要等她睡著才會回來,要不然她,無法忍受與對方同處一室卻悶不吭聲的氣氛。
工程師說,降靈的過程出了一點問題,是從前沒有遇到過的,他們問了大和許多問題,希望從做為姊姊的她身上得到一些線索。大和會仔細回答每個問題,也會乖乖聽工程師們報告的建造進度,只是跟上鋪那個孩子的友誼,從沒有斷過。
來到鎮守府的那一天,那個孩子好像沒有跟過來。
但是見到了戰列艦的前輩們,其中還有那個長門さん,聯合艦隊的旗艦,自己總有一天要接任的位子。前輩們好像很高興,每個都非常有興趣的打量自己的主砲和傘。「來了一個大口徑的孩子呢。」「很可愛啊。」「這個球狀船首也很不錯啊,真羨慕。」太好了,她們好像是喜歡自己的。
那時長門さん觀察了許久一言不發,最後問她:「這把傘是做什麼用的呢?」
她尷尬起來,機械的搖頭說不知道。眾人紛紛交換了眼神。
她們轉移話題,問她想要哪間房間?有什麼興趣嗎?休息時都做什麼?喜歡淋浴還是泡澡?喜歡哪一種瑞雲呢?
這些這些,大和都不知道。雖然被教導了許多知識,但是對自己幾乎一無所知…除了大和喜歡密瓜口味的糖、除了大和非常想念武藏。
看到她的反應,前輩們都很體貼的不再追問,直接安排她的房間、帶她熟悉這裡的生活。
鎮守府的宿舍房間是和室,鋪被子睡覺,沒有雙層床。躺在布團裡只要轉動眼珠就可以環視整個房間,然後知道自己是一個人。
在這間房裡,她剛睡著,卻又從大夢中驚醒,究竟午夜想告訴她什麼?非得用這麼暴力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呢?噩夢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無論如何,也漸漸熟悉這樣的生活了,新的工作分去了她的注意力,戰艦宿舍的大家也都是好人。雖然一開始大和都會稱呼她們為前輩,但後來都被制止了,「前輩禁止!」伊勢搖著手指這麼說。這令她覺得很稀奇,因為時常過去吃點心,大和對空母宿舍裡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空母們好像對輩分非常在意,都是左一聲前輩、右一聲前輩的;反觀戰艦宿舍這裡,大家看起來好像同儕一樣,都是直呼名字的關係。
然而,長門さん的嚴肅令大和不敢直呼她為長門,既然如此,其他前輩們也應該比照辦理,不然多奇怪啊。在『前輩禁止』的命令下,她選擇了『さん』這個中性的稱呼。
她跟著前輩一起進行訓練,一起出擊,緩緩提升練度。而戰艦們並沒有荒廢劍術的練習,雖然在戰場上幾乎已經派不上用場──然而伊勢與日向兩人,卻真的曾在海上用刀砍斷棲艦的手腳──卻還是堅持著練習,每天都會有人光顧道場。在道場裡,最厲害的人是扶桑さん,就連長門都打不過她。大和第一次與扶桑交手時,在還搞不清楚前後左右的狀況下,被一招解決了;後來漸漸上手,卻還是被扶桑的刀給黏住,那柄木刀好像一顆磁石一樣重重壓在自己的刀上,她翻不過去,怎麼樣也翻不過去,大和非常驚訝,因為自己的力氣要比扶桑大那麼多!
長門さん說沒錯,不能小看這裡最年長的扶桑,她與陸奧剛來到鎮守府的時候,陸奧就跟扶桑特別合得來,連用刀的方法最後也變得很像。長門有些不以為然,說扶桑力氣小,四兩撥千斤是合情合理;自己的妹艦擁有長門型等級的出力,卻還是使用如此招數,未免小器,實不可取。而陸奧並不當一回事,覺得只花三分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必又要耗盡全力。長門曾跟扶桑抱怨陸奧比較喜歡她都要認她當姊姊而不理自己了,那時扶桑輕輕笑著搖頭說那可不一定,「因為只有妳跟我留著這樣又黑又重死不透風的髮型呀。」扶桑這麼說。
大和的練度漸漸提升起來,在鎮守府的生活早已習慣,也跟戰艦的大家打成一片了。說打成一片,並不是會親熱地勾肩搭背的意思,而是習慣了彼此的存在與相處方式,而感到自在。
她還是一張白紙,只是大家都習慣了這張白紙而已。
時間飛逝,在鎮守府著任的一年半過去,正是此時,大型作戰剛剛結束的現在。整個鎮守府都在休養生息,沒有受傷的艦娘,也必須從緊繃的氣氛中恢復過來,日常工作的執行比平時寬鬆了一些。
然而大和,為了適應新的職位,似乎打算把這寶貴的喘息時間,統統拿來工作。不得不坐在總旗艦的位置上之後,她不去空母宿舍玩,甚至也沒有和長門さん講到一句話了。雖然肉體和精神都會疲憊,大和卻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就這樣永無止境地工作下去,如同一部忠誠稱職的機器。
大型作戰中的背叛…說是背叛可能太過頭了,長門さん不過是糾正了自己對她的認知,還不如說是擅自認知別人的自己失禮在先,然而大和覺得、大和覺得十分受傷,她無法控制且沒有理智地產生了近似於哀怨的心情。有一天她忽然認知道這件事,然後覺得非常驚訝,驚訝的停下手上書寫的動作抬起頭來。她環視自己的房間,看到裡面預先準備好要給武藏的日常用品,才發現自己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想起武藏了,也沒有再在入睡時掉眼淚。
大家都有姊妹艦,但她的武藏,好像說什麼都不願意再出現在自己眼前了…她一個人打著突兀的陽傘站在所有戰艦之間,覺得孤立無援,不能求救也不能接受那些朝她伸出來的手。有時候妳要明白事情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並且連去傷心的力氣都不要花。腦海裡突然浮現的聲音,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有了的想法,提供她聊勝於無的安慰。
她放下筆站起來,快步走出去,出了戰艦宿舍往中庭的地方走,看到遠處的空母宿舍門口好像聚集著人影,她好奇的走過去,全部的正規空母都聚在這兒,停在宿舍門口的汽車旁邊,穿著私服,手提大包小包的行李。
「啊,好久不見了,大和さん。」鳳翔發現她,對她揮手。
她走過去看,她們差不多要把東西收拾好了,二航戰已經坐在車子裡面。在駕駛座上的是加賀さん──是呢,她已經康復一陣子了。
「請問這是要…?」大和明知故問。
「要一起出去玩,難得可以安排到大家都能配合的假期,也只有大型作戰結束之後了吧,不好好珍惜不行哪。」
「這樣啊…」
「等我們回來之後,再過來作客吧,大和さん,雖然知道妳工作很忙碌,但好久不見大家都想念妳了。」
大和點點頭。
空母們的車子開遠了,她站著目送她們離去。
大和拉開戰艦宿舍交誼廳的門,正好所有人都在那裡,她到矮桌邊坐下,伊勢坐在這裡吃甜饅頭,立刻遞了一個給她,好像怕她又自己一個人躲回房裡。
大和接過饅頭,道謝之後就一口吞了下去。偷偷注意著她的所有人都頓了一下,因為她平常是不會這樣粗魯的吃東西的。發覺其他人的反應,大和突然有點想笑,久違的、稀有的、至今為止沒有出現過幾次、她尚未熟悉也未釐清的情緒。
「我想要去露營,戰艦的大家一起開車去,像空母她們那樣,看起來好開心的,我也要那樣。」大和說,一一看向每雙驚訝的眼睛。
這是她第一次陳述自己想要怎麼做。
長門正在擦拭著那把她寶貝得要命、純白刀鞘的武士刀,從手上掉了下來打在腳趾上,痛得她在地上縮成一團。
陸奧表情鎮靜可是倒著茶的手忘了擺回來,茶已經流到桌子上了。
山城被饅頭噎到,扶桑趕緊拍她的背,不小心拍得太用力,害妹妹把除了饅頭以外的東西也吐出來,慌忙起身收拾。
伊勢喊著:「日向、日向妳快打我一下…!這難道是在作──噢!噢嗚……好、好…謝謝妳…」
大和露出微笑,沒人能質疑那是不是真正開心的乾淨微笑。
──謝謝妳們。
然後,漸漸從震驚中恢復的眾人也對她回以微笑。
「那麼先買一台車吧,高級的露營車,有廚房又有浴室廁所。」
「那多沒有露營的樂趣啊!」
「不然就休旅車啊,跟空母她們一樣的那種。」
「等等已經決定要買了嗎?不考慮用租的嗎?平常不會有時間開吧?」
「要帶帳棚喔!要生營火、烤肉吃喔!」
「近江牛。」
「贊成!」
「生火感覺好危險欸…」
「每天都使用火砲的人在說什麼危險呢?」
「再煮火鍋吧,什麼都可以放進去。」
「可是我想吃壽喜燒。」
「火鍋。」
「壽喜燒!」
「嘛、嘛,先不要吵,討論出來要去哪裡玩,再決定要吃什麼不是比較妥當嗎?」
「火鍋。」
「壽喜燒!」
「扶桑姊姊大人說閉嘴了沒聽到嗎!」
「扶桑哪有像妳這樣兇?」
「──妳說什麼…!」
大和看著她們,好像在對自己說妳可以單純的為能有第二次的生命而感到喜悅,得到了允許,大和在心中對著武藏道歉。
對不起,武藏,總是對妳說著那些灰暗又沒有建樹的話,在沒見到妳之前隨隨便便的妄下定論。對不起,總是在怪罪妳,給妳壓力,卻不檢討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能力迎接妳。大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但是現在學會了,請妳相信大和,今天之後的每一天,都會變成妳更好的姊姊。
最後,因著這群戰艦的急性子,出遊計畫竟然就被訂在三天之後,強硬的向提督請了假,剛上任不久的提督還搞不清楚狀況,一臉緊張,想要拒絕卻又害怕到發抖的樣子,真的令她們有些罪惡感,因為是女孩子的關係吧,多看一眼覺得更罪惡了。
總之,她們像人類小學生一樣興沖沖地做著準備,出遊的當天早上,大和在五點就被長門叫醒,她一度懷疑是對方太興奮了整晚睡不著覺,但是長門要她披上外套跟自己去大門口一趟。
「什麼事情那麼急呢?」
「過來就對了。」
她們快步走著,穿越走廊,穿越廣場,漸漸地可以看到大門口處模糊的剪影了,瞇著眼、試著看清楚,大和突然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看來車子裡要多塞一個人了。」長門說,聲音聽起來像在笑。
是那個黑皮膚、銀頭髮、戴眼鏡,而且總是笑得一臉理解她的人站在那裡。
大和用雙手掩住嘴。
「喲、大和!」她妹妹推了推眼鏡「怎麼還是這副沒用的表情哪?」
─────────
註:
※陸奧跟扶桑的艦長是好友,所以就這樣寫了。(當然不是因為低運的關係)
※背叛:坊之岬海戰原本計畫會投入大和與長門兩艘戰列艦,但因為長門的所處位置與燃料問題,最後只有大和前往。
※也許是因為出生在大艦巨砲沒落的時代,大和給人一種沒落貴族的大小姐之感,就沒有讓她過得像長們型和加賀型那樣優渥了。
※大和的微笑:立繪那個微笑。
※大和:「可是長門さん、還是只有大和一個人打傘啊!武藏沒有啊!」
(長門:好麻煩…)
※標題是出自万葉集中的和歌:
鳴る神の 少し響みて 差し曇り 雨も降らぬか 君を留めむ
鳴る神の 少し響みて 降らずとも 我は留まらん 妹し留めば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此地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雖然如此詩情畫意,但我只是想表達……誰也別想阻止大和打傘。(破壞氣氛的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