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我們都獨自活在黑暗中
在妹妹的屍體前她開始痛哭,當著那群可憐人的面。
「等我長大之後,要當長門姊姊的伴隨艦。」
加賀這麼說的時候,陽光從西邊的天空灑進院子一片金黃,長門正撐著頭坐在廊下閉目養神,聞言她睜開眼睛愣了一下,義妹靠在她身邊,滿手滿臉的西瓜汁。
「妳怎麼吃得到處都是?」她四下尋找有無手帕或毛巾,但一無所獲,便傾身往屋內喊陸奧出來,過了一會兒,土佐咚咚咚地跑了過來。
「陸奧姊姊問什麼事?」
「我要向她借手帕。」
「好──」
土佐又咚咚咚地跑了回去。長門把加賀手上的西瓜皮拿過來扔回盤子裡。
「等妳長大以後,就會變得比我還要強悍了,說不定那時妳才是聯合艦隊的旗艦。」
「我不想當旗艦。」
長門摸摸她的頭,沒說話。
清掃大宅院的婆婆在這時走過來將只剩瓜皮的盤子端走。這間宅院是八八艦隊(註1)成員們的宅邸,雖然目前只有長門型與加賀型的四人居住,但剩餘尚未開工的戰列艦姊妹們,也計畫在未來一一入住,成為她們的一員。同樣身為艦隊成員的戰列巡洋艦們,則是被集中在別處管理,仍未曾相見。
時常造訪宅邸的工程師和軍官們,總說這是因為戰列艦擁有崇高地位,將來都有可能繼承聯合艦隊旗艦的她們,應當得到妥善的照顧與待遇。
於是有了這麼間大房子。
兩人一間的臥室就有二十四塊榻榻米那麼大,走廊很寬,可以一次讓四個成人並肩通行。
另外,除了等待主人的空房間、廚房、倉庫等平時不會涉足之地,還有談話間與道場,庭園也堪稱別緻。加賀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面,和她的妹妹土佐一起,每天的生活就是練習劍道、讀書,以及偶爾接受檢查調整。
土佐回來了,拿來一條手帕。長門就直接抓住加賀的臉,胡亂抹去上面那些果汁。
「或者是土佐當旗艦。」長門補充。
「旗艦是長門姊姊。」
「我想要陸奧姊姊當旗艦!」
沒錯,這名粗手粗腳幫妹妹抹臉的黑髮女人,就是現任的聯合艦隊旗艦。儘管被抹得有些疼,加賀一動不動,心裡到底是特別開心的,只是她似乎從小就對做出各種表情不得要領,不像她妹妹,可以光靠笑臉就從工程師身上拿到糖果玩具。
批評長門粗手粗腳或許對她並不公平,比起粗魯,應該說是對待妹妹們容易緊張得笨手笨腳比較恰當。畢竟長門不論是揮刀、寫字或是講話,都堪稱優雅從容。加賀很喜歡她的大姊姊,雖然從來都不曾說出口。
她或許憧憬長姊的形象,想要成為那樣的人;又或許只是想跟在身邊為其竭盡己身。
尚且年幼的加賀並不明白其中的差別,而且要說喜歡,她更是特別喜歡自己的妹妹。土佐是個惹人疼的孩子,這不用說,但對加賀來說,對於妹妹更多的是心疼的憐愛的心情,不知從何而來,加賀暫且將其歸咎為胞妹的氣質使然。
「妳在做什麼?」陸奧從裏屋走出來,指著加賀問。只是給她抹臉,卻把人家的頭髮都弄亂了,長門聳聳肩不說話,將手帕還給陸奧。
「欸?!」原本不疑有他,卻在接過時摸到黏糊糊的東西,陸奧皺著眉把手帕塞回長門手裡:「送妳吧。」
「謝謝。」
陸奧無言看了看煞有介事道謝的長門,自顧自穿上木屐走到院子裡,從放置盆栽的木板架上拿了什麼,回來放到土佐手上。
「那是什麼?」加賀問。
「我們在曬骨頭。」土佐向她們展示手上的東西,是幾根分岔型狀的骨頭,她一臉興奮地說:「是許願骨(註2),陸奧姊姊從雞肉裡拿出來的。」
「許願骨?」
「許願之後拉斷,願望就會實現。加賀要玩嗎?剛好有三根,長門就等下一次吃雞肉的時候吧。」
「我就不用了。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努力爭取,不用許什麼願望。」長門坐回原本的位置,好像失去了興趣,從地板上拿了報紙起來讀。
「只是好玩嘛。」
陸奧見她又來掃興,偷偷向加賀與土佐翻了一個白眼。
*
她們的一天當中,幾乎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練劍。
長門與陸奧已有軍務在身,海軍為了籌建一座全新的基地近來特別忙碌,而兩人理所當然的分配到了許多工作,待在大宅的時間比以往要少很多。
於是一邊學習一邊等待姊姊們回來就成了加賀姊妹的日常光景。當然,送她倆出門的畫面也是尋常景色。有時候是身著軍裝,有時候是和服佩刀,姊姊們的和服是黑底的厚實布料,上面各盤據一條猙獰的龍,從大腿處直竄腰背、肩膀。綁在腰帶上的佩刀已經開鋒,是能傷人的利器,柄頭與鞘都裝飾著菊花紋飾。
加賀摸過長門佩刀的刀柄,柄卷是真正的鹿革,手感奇異而溫潤,令她悸動卻也令她平和。她常想,當有一天她拿到銘(註3)鏨加賀的冷刃時,心境會否異於此時?
她也抱過那兩柄刀,長門讓她抱著佩刀跟在自己身後,從裏屋走到道場,再呈還長姊。她橫抱二利刃──一柄刃長二尺七寸(註4)、一柄刃長一尺三寸──努力踏穩,踩在長門的影子裡面,仰頭看她墨髮輕揚從容不迫。從裏屋通向道場的那條走廊,總是太短,也總是太長。
道場通風良好,院子裡的沙土偶爾會隨風捲入室內,但因日日悉心打掃,所以終年整潔。陽光照進來時,可以看到空氣中的塵埃飄舞,但若是因此分心,懲罰將在眨眼間降下,重則被打得眼冒金星,輕則錯失進攻良機。
在戰場上的每一個錯誤都不可饒恕,加賀深信此道,便更不能原諒自己的不專注。
然而對待妹妹,卻又是雙重標準。
土佐雖然有些柔弱,但絕不是嬌縱的孩子,即便如此不論是加賀,還是長門、陸奧,對她都是使勁地在疼,到了有點拼命的程度。
土佐畢竟是加賀級戰艦,認真起來是個難纏的對手,加賀亦曾多次敗在妹妹刀下。
若是加賀贏了,她會面不改色的伸手拉起妹妹;若是土佐贏了,則會露出得意卻過分可愛的表情看著她,令她不得不努力隱藏紅遍的臉頰。
她們每日於道場揮汗。
為戰鬥而生,便耗費了所有的心力在武技之上。下水式之後,還會開始學習砲擊,著任之後,更要熟悉軍隊庶務。
練習是使用木刀,對手也只有姊妹而已,人類教練卻足足有三人之多,比起受他們指導,加賀更喜歡在長門回來的時候纏著她練劍。
每次長門立於道場中央,手握木刀,加賀便覺得室內空氣一窒,彷彿方踩好站位,便已威壓整室。長門的手臂修長有力,手指骨節分明,扒在刀柄死死黏住,傳說她的刀不曾被打落。她一揮刀,既沉且穩,劍風掃至百步開外,遠處屏風顫動。
而親手指導自己時,長門總是站在加賀身後,彎腰,執著她的手把刀握好。長門從不束起頭髮,長髮便從頰邊垂落,像一道簾子,簾外光線時隱時透,加賀很喜歡這種感覺,特別私密而別緻。
踏步、轉身、拔劍、橫劈、滑步、手起、刀落,重複著動作。或是套招對練,或是不套招的實戰。更常獨自對著鏡子練習百回、千回,或者以假想敵練習演武,陸奧說深海棲艦的血是藍色的,她在練習時總是以這些深海怪物做假想,想像她們圍著自己一湧而上。
因為知道長門可以以一打十,加賀便總是想像自己被群敵圍繞,但即使只是假想練習,也令她充滿壓力,她想她可能無法同時與三個以上的敵人交手。
『三個以上的敵人視作三個即可,而三個敵人可視作一個敵人,所以不論敵人有多少,對妳來說都只是一個敵人。可以把一個敵人砍翻,妳就可以把一百個敵人砍翻。』有時長門在敘述事情的文字還是令加賀不住疑惑,如同一種自己尚未參透的語言,她想,等到有一天自己參透了這個語言,大抵就能同長門一般,拔刀、踏步、橫劈、殘心(註5)、前劈、殘心、轉身、反手斬、殘心──在一個呼吸之間擺平好幾名對手了吧。
她想像藍色的血被她從尚未獲得的鋼刀刀身振落,而她冷靜俐落地收刀入鞘,衣服上沒有沾到一絲血污。
*
多年後加賀回憶起那段日子,覺得當時的她們真的是幸運的孩子,活在看不到邊際的蒼穹之下,心胸開闊。她們都是,四個人都是,她也是在多年後才理解到,她凜冽得像刀一樣的姊姊們其實也是孩子。
幸福的每一天過得安穩卻積極、訓練刻苦、姊妹艦之間溫暖的相處、對未來充滿希望、土佐每天每天都笑著。
這份幸福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她們即將被授刀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十分悶熱的天氣。
加賀又打退一名對手,她喘著氣,試著穩住腳步。這是她對上的第九名師傅了,這位師傅她沒有見過,刀法詭譎零亂卻破綻難尋,連帶著面上表情也詭譎難測。
對方後退幾步,又擺好架式,不見疲憊。
平素空曠的道場此時坐滿了人,他們圍繞著中央的比試跪坐四周,有海軍軍官、工程師、劍術師範甚至政府官員。土佐同幾位工程師坐在自己身後,她看不到她;長門和陸奧則坐在前方遠處、一擊必殺大掛軸的正下方,加賀抽空望了她們一眼,兩人都緊抿嘴唇表情嚴肅。
對手趁隙打了過來,她側身閃開,不料對方毫不突兀地改換方向,揮刀砍來,她趕忙架刀抵擋,木刀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但力道並不大。
加賀有些惱怒。這位師傅與她交手僅僅點到為止,不像其他師傅,考慮到她身為戰艦之軀的力量,無不招招拼盡全力地擊來。
他每次出手,便會退回原位,重新再來,若加賀趁勢追擊,他也不太抵擋,僅僅走位迴避。
這場比試便被拖得越來越長。
並不一定要贏,只要能讓在場的海軍高幹們認可她們的練習成果,便有足夠資格佩上開鋒的日本刀了。
和服白底的布料上繡著麒麟,她的是金色的,妹妹的是紅色的。旁邊則是兩組刀安安靜靜躺在刀架上,鞘和柄卷都是白色的,還不知道是何種皮革製染而成,金色的菊花開在上面。
前幾場比試她都拼盡全力贏了下來,就結果而言她已經通過考驗,但她仍想擊敗眼前對手,長門也說過:『亮出武器後心裡只能有贏的念頭。』
她想贏。除了源於認真上進的心以外,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已經被對方迂迴挑撥的攻擊方式激怒了。左邊的耳朵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音,十分惱人,加賀努力無視它,急跨步發動了攻擊。她連擊四下,見對方要徹,立刻以極限的速度擋死動線,同時再次揮刀;師傅驚訝了一瞬,然後,舉刀反擋──這次倒用上了力氣。「小鬼。」她聽到他說。
加賀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又連打三下,足足跨了三長步,但都被防下,她心急,左腳跌了一下,肩膀挨了一刀。她立刻蹲下從地上滾開,又一手撐地跳起來,沒有間隔地直衝上去,再次出手,視野狹窄呼吸急促,肩上的一刀只是人類的一刀,最多瘀青,但她感到怒火中燒。
四五招過後師傅的刀被她打落,她短短地退了半步,用力踩住地板,雙手握刀由右下往左上劈過去,木刀斬破空氣發出悲鳴。
──然後打在長門的手臂上。
木刀硬生生斷開,落在地上,長門的手被打出一條血痕,她把師傅護在身後從上往下盯著加賀。
「夠了。」她說。
加賀瞪大眼睛,無措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一張嘴就咬到舌頭,喀噠喀噠的聲音又回來了,盤據腦袋,她扔刀跪下,雙手撐地把頭撞在地上。
「沒關係。」長門用另一手把她提起來,皺著眉頭。她看到那位師傅退回人群裡,依然狹窄的視線當中人們低聲交談。
土佐跑到她的身後攙住她的手臂,一臉擔憂。有什麼熱熱的東西衝上喉嚨,加賀硬吞了回去。
──喀噠喀噠喀噠──
長門說不用再打了,加賀聽不到,因為耳鳴聲越來越大,但她看得到對方的嘴型。她急忙要開口解釋自己沒有問題還可以繼續,原本就預定要進行十場比試的,她想要有始有終地將此事完成。但是她一張口便無法抑止地吐了一口血出來。
土佐激動地喊了些什麼,鼻息吹在她的側臉上,但她聽不到也沒有看到。她瞪著手心、衣襟和地板上的濃血,嘴裡有物品燒焦的臭味,又嘔了一口東西出來,這次不是血,是黑色的、混著一點點血絲的重油。
以船艦來說,流重油比流血可怕許多,血肉之軀對她們而言倒像是一層包覆在外提供保護的組織,雖然會感到痛,但也是種警示作用,血液可以維持這層組織的運作,但重油是在維持船艦本身的運作。
土佐倒抽一口氣摀住嘴,這是加賀看到的最後一個清晰畫面。她被長門抱起,暈眩感襲來,不知道正在往哪裡去,疾步造成的顛簸讓她很不舒服。
光線刺眼,亮得把手臂蓋在眼皮上還能穿透,亮得彷彿不許她因承受不住痛苦昏厥過去,除了光線之外,儘管受到耳鳴的保護,周遭雜音還是一點一點鑽入加賀的意識,跟耳鳴混作一團變成不和諧音。一片模糊中一個身影清晰起來,工程師不帶多餘感情的臉湊過來,專業到冷酷的程度,問有沒有做什麼危險的事、有沒有吃什麼不該吃的、有沒有這樣、有沒有那樣,她想也不想猛搖頭,覺得喘不過氣來。
然後世界從一片白亮中跌落黑暗。
*
加賀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各種橘紅橙黃的顏色零零碎碎,攤在她身側,她遲鈍的腦袋彷彿自冬眠中甦醒,想了好久才認出是陸奧那件楓葉圖案的長羽織。她挪動手臂輕推,羽織動了幾下,土佐從裡面鑽出來,布料掉到肩膀。她眼睛紅腫,愣愣望自己幾秒,又哭出來。
「我以為妳會死掉…」
「不會的。」她乾巴巴地安慰道,加賀嚥了口唾沫,嘴裡的味道很怪。
土佐上前扶她坐起來,她頭髮散亂,汗黏住衣物,胸腹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
她不記得自己有受外傷,抬眼疑惑地看著土佐。
「他們說要給妳檢查,就動了手術。」
「…我沒有問題。」
「已經一個月了。」
「…什麼?」
已經一個月了。土佐重複一次,聲音聽起來好遠。妳不省人事快要一個月了。
據土佐所說,一個月之中她先是接受了開啟艦體的詳細檢查,再動了三次刀,逐一更換零件比對,最後確定是鍋爐的問題。而鍋爐不能更換,這是最糟的狀況──工程師們是這樣說的。
土佐沒有說的,是她倒下後的混亂。長期以來負責替她們姊妹兩檢查調整的工程師,先是焦急萬分,再拼勁搶救,到確定後的冷淡漠然。她隔著牆壁都聽見軍官與工程師們的爭執,是誰負責造那個鍋爐的?是誰畫的設計圖?現在誰來負責任?當初到底是誰說要外包給民營廠商的?他們爭執不休,久無定論,土佐想給向來待她們如慈父的工程師打氣,卻接收到男子冰冷的眼神。多天前他被降了職,離開這裡,那時土佐急忙追去送他,他甩開她的手走出大宅。
長門和陸奧忙得不見人影,無非是為了加賀四處奔走,土佐不太明白情況細節,但她很清楚事情的嚴重程度。
上次陸奧匆匆回來過,拿了東西換套衣服就要出去,瞥見她只穿一件長褥袢(註6)坐在加賀床邊,便皺著眉從櫃子裡翻出羽織扔過來,又急忙出去了。
加賀沉下臉,土佐覺得自己憋著不說是對的。
「……妳的試驗呢?」
「…中止了。」
「……對不起。」
聽姊姊這麼說,土佐靠過去想要抱抱她,卻被避開了,加賀撇頭盯著牆壁,繃著一張臉。土佐太了解她,兩手手指繳在一起不說話,但幾分鐘後發現自己沒法跟姊姊這樣耗下去,就站起來,到外面拿了些吃的回來。是粥,她把托盤架在床上,加賀看也不看,只顧盯著牆壁,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土佐拿她沒辦法,僵持一會兒,就退出房外。
「需要什麼叫我一聲就好了。」關門前她說,加賀終於應了一聲,她趕忙又拉開門喊:「我愛妳喔。」
「嗯。」加賀沒辦法轉過頭去,只好繼續看她精美的牆壁。土佐離開後她把那碗粥向自己挪近了點,雖然只是清粥,米飯的味道卻很香,久餓的腸胃比起飢餓感,更先感到的是虛弱。
她吞了幾口便沒有力氣了,把碗推到一邊,米飯從食道滑進去,胃抽了幾下。
──喀噠喀噠──
──喀噠喀噠喀噠──
…所以這就是她壞掉的鍋爐的聲音嗎?她用兩手摀住耳朵,響聲更大了。
冰涼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怪聲變得悶悶的,像齒輪外面被裹了一層濕抹布卻仍在轉動。
*
不久之後,從前沒見過的工程師來探視她,她抱著一絲希望詢問更換鍋爐的可能性,對方為難著表情,小心翼翼地告訴她,鍋爐是艦船的核心、降靈依附之處,若是換掉鍋爐,她就不會再是加賀,連靈魂會到哪裡去都沒人敢肯定。
她沉默不語,恢復進食,幾天之後重新拿起木刀,感覺身體已不像剛醒來時那麼沉重。土佐幾次看到她拿刀都別過頭去,加賀知道,但不願說什麼,自己按著自己的計畫逐漸恢復練習。
幾天後她覺得合適了,便提著刀上道場去,但大門緊閉,還鎖了起來,附近皆不見人影,加賀只好放棄。回房前她繞到宅院別處看看,結果在經過廚房時看見土佐端著飯食走出來,妹妹被她嚇了一跳。
「妳為什麼在這裡?」加賀皺眉。
土佐支吾其詞。
「他們應該要端過來的。」她想起多天以來都是妹妹把食物帶回來給她,心裡不悅,越過土佐身邊朝廚房走去。
「等一等!」土佐兩手端著托盤,只得出聲喊她。
加賀回頭用詢問的表情看她,這時一位廚工走出來,不耐煩的問土佐還有什麼事情,土佐忙搖頭,唸著抱歉,目光黏在加賀身上進退維谷。
「…放肆。」她從齒縫擠出聲來。
「姊姊!」土佐的語調幾近哀求。
廚工被加賀瞪的一驚,隨後露出看見莫名事物的表情,碎唸著回廚房去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回房後加賀問。
「我怕妳動氣。」
「我沒動氣,」加賀搖頭,喉嚨裡又有燒東西的味道了,她忙吞一口茶「我沒動氣,我才不跟下人動氣。」
土佐沒有回話,加賀僵硬地抱了抱她。
「以後飯我去拿就好,妳待在房間裡。」
隔天她穿好外衣,特意帶了木刀出去,好讓自己顯得威嚴些。稍後她發現自己左手提著木刀根本端不了拖盤,只好把木刀塞進腰帶裡束緊,一路上刀尖拖在地板發出噪音,她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進房後她發現一名許久不見的軍官正站在房裡,她放下托盤急走過去擋在妹妹身前。
「有什麼事?」
軍官遞給她一紙公文,標題寫著大大的四個字:廢艦處分。
加賀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土佐抵著自己的背發抖,轉身想要安慰她,卻發現她也握著一樣的公文。
軍官已經退出房間外,加賀追出去喊著:
「為什麼?!土佐──土佐她,明明一點問題也沒有!」她終於像個小孩子一樣去扯軍官的衣襬。
軍官停下來看她,她羞愧地鬆手。
「妳們的設計者是同一人,並且鍋爐的製造商和型號也一樣,所以……這對我們來說是沉痛的決定,還請妳理解。」軍官對她行了一個舉手禮,十分慎重。
加賀看著他走遠,沒有再追上去。
*
那天晚上她把土佐摟在懷裡,兩人裹著同一條被子,她安慰著,說長門姊姊會有辦法的,說說不定他們會改變心意,說妳是正常的肯定可以得救,說我會陪著妳。
土佐並不睬她,自己哭自己的。直到哭累了之後,叫加賀講故事給她聽。加賀發揮自己僅有的想像力給她講了一整晚的故事,直到東方發白,兩人才昏昏欲睡。
進入淺眠沒有多久,士兵就進來了,把她們兩拖出屋外,驚醒過來加賀只在混亂中抓了木刀。
她被一跛一跛地拖著走,大宅外馬路上停了一部黑色軍車,後面有個車廂,看來簡直像運送犯人之用。門開了又關,她和妹妹被鎖在了車廂內。
車廂只有一扇小窗,還豎著幾條刺目的鐵桿,裡頭悶熱,土佐蜷到了角落去將頭埋在膝蓋間繼續哭泣。加賀不再安慰她,看著小窗外的街道。
她從來沒有離開大宅的記憶,從街道上望向大宅的景色她倒是第一次見,不過道路冷清,間隔良久才有車輛通過,她悶得發慌,幾次過後便也垂下腦袋。
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方才用手撐地,沾上髒汙,跟她的手汗混在一起。
她難過自己醒來後再沒有見到長門。
她難過拖著妹妹赴死。
她難過自己再也成為不了那個她想成為的人。
「加賀。」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長門的聲音,從假寐中驚醒。長門的臉被窗戶隔成好幾塊,加賀急站起來,兩手扒住鐵桿。
長門的衣服並不乾淨,幾縷髮絲黏在臉上,像是一路趕過來的。
她抓住她髒兮兮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如同寡言的兩人過去再平常不過的相處,她們依然相對無言,紅色眼睛裡自己的倒影在閃爍,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長門把手從窗戶伸進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那樣,摸了自己的頭。
「我許願了…因為我希望妳能活下去。」長門開口,聲音乾澀,說完,她又繃緊了臉,眼裡光影晃動,抬起臉對著天空不知道在看什麼。半晌過後她咬咬牙,重新低下頭,又說:「妳想要什麼好吃好喝的嗎?我去給妳拿來。」
她搖頭,喉嚨緊得發癢「不用…那土佐……」
「…我會繼續想辦法的,一定還有什麼辦法……我一定會救妳們的,所以、所以…妳要活下去,加賀。」
「就算我沒有活下去,就算我沒有遵守約定……只有長門姊姊…」她說,發現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趕緊閉嘴,幾秒後卻又在長門窒息的眼神中屈服:「……只有長門姊姊一個人也好…請不要忘了我。」
「…我答應妳。」長門點頭,竟解下了腰間脇差(註7),將那把有菊紋裝飾的佩刀,從鐵桿間的空隙遞了進來:「每次見到這把刀,妳要記得妳是我的妹妹、記得我永遠不會忘記妳、還有我的願望。」
加賀點頭,接過脇差,不敢再開口。
她們互相陪伴著,直到汽車發動,長門沒有追上來,但她們的視線糾纏,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為止。
加賀坐下來,望向土佐,她依然縮在角落,睡得並不安穩,說著夢話,聲音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在喊著陸奧姊姊。
*
等待廢棄解體的艦船們都有佈滿血絲的雙眼,她們一個個睜著那如同金魚般凸出的眼睛,猛盯著加賀兩人。土佐拉著她的手走在她身後,加賀不與她們視線相交,也不刻意迴避。她們有些人發出怪聲,有些人敲打鐵欄杆,有人吹口哨,就是要以弄出巨大噪音的方式對兩人的到來做出反應。帶路的工人推開一間房的鐵門,久沒上油的聲音簡直可用恐怖形容。
「這裡。」
「謝謝。」加賀點點頭,那人一臉奇怪地鎖了門走掉。她檢查房間環境,等待解體的船艦宿舍,有床墊和被褥,床架是鐵做的,除此之外一片空曠,也沒有廁所。四面牆中有三面是水泥牆,一面則是鐵欄杆,導致裡外的視線都毫無阻礙。天花板很低。
很意外的,解體廠的工人並沒有拿走她的刀與木刀,她就這麼帶著利器進來了。她將原本屬於土佐的木刀放在枕頭下,那些船還是睜著眼睛在看她們。
第一天睡下時,加賀把土佐擋在裡面,妹妹背抵著牆,縮著身體靠在她的背上。加賀抱著脇差側躺,正對鐵門睜著金色的眼睛,黑暗中需多不懷好意的視線掃進這間房裡,她用身體替土佐擋下。
她一夜無眠,與耳鳴為伴監視著她們。
隔天早上她的頭痛起來,工人來打開房門的鎖,許多人跑出來,但也無事可做,大多是隔著一點距離圍觀她們兩的房間。
大部分人會在漫無止盡的空閒中做奇怪的事。
加賀不理會那些舉止怪異的同類,小聲與土佐講話,希望分散妹妹對周遭的注意力,她感覺到土佐的緊繃,自己亦好幾次看到天花板上長出鮮豔的色塊,定睛細看時又紛紛縮了回去。她卯起勁來講故事,有些話說出來自己也驚訝,她還不知道腦子裡竟可挖出這麼多有趣事物來講。
此處不提供飯食,因為艦船不進食也不會停止運轉,一個月分配一些重油。工人會在晚上回來把所有人趕回房裡並鎖上門,晚上不比早上安寧,總會聽到呻吟聲、哭聲、尖叫或是刻意製造出來的噪音,其中以指甲摳抓牆壁最令人毛骨悚然。忍受著噪音、飢餓感、偶爾的幻覺、牆上蠕動的小蟲,以及他人的騷擾,是這裡生活的全部了。
中間加賀看到有人倒下了再也起不來,被巡視的工人丟到水溝裡,另外也有被工人帶走再也沒有回來過的艦船。
所有人都只是在等待死亡。
一開始這些人總愛對著她們叫囂,加賀決定不理她們。可憐人,她提醒自己,她們是可憐人,沒有東西吃、沒有事情做,終其一生見不到大海,面對的最大難題是自身的飢餓感還有自尊幻滅。她努力這樣想她們,好覺得自己不是這樣,她也這麼對土佐說,土佐瞪著眼睛點頭。
很快的她們發現辱罵沒有效果,於是變成了騷擾,然而大部分的人也是在加賀一用刀鞘打地,就會瘋笑著逃離,『妳好兇喔!』她們這麼說,笑聲尖銳就算跑遠了還是直刺耳膜。
造成轉折的一件事情是土佐被某個人咬了一口。那人先是做出友善的樣子,單純的土佐也就相信了,結果在加賀一不注意之下,她把土佐撞在牆壁上對準頸部咬下去,拉扯過後,被撕起了一大片肉。加賀將她們拉開,提起那傢伙的衣襟往地上摔,坐在對方身上連揍好幾拳,牙都斷了飛了,卻還在瘋笑著。
加賀踹開那人,想辦法找盡量乾淨的衣服為土佐包紮。幾天後傷口還是感染了,土佐睡睡醒醒,沒完沒了,做噩夢、說夢話,後來連白天的時間也拿來睡。加賀想跟工人討一些藥甚至水就好了,但沒人願意搭理她。
自那之後沒人敢找她們兩麻煩,但加賀非常焦慮,土佐頂著那個感染的傷口眼神一天一天越來越空洞,之前加賀對她說話姑且還會點點頭,偶爾向她撒嬌,現在則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加賀每天站都在走廊盡頭的鐵門向外看,哀求門外經過的每一個人類。
在某一天,時間感已經特別模糊的一天,她向外面看到一個人,看起來也是艦娘,但是站在外面。那個人也看到她了,走了過來,看起來有點喘。
「妳怎麼會在這裡?我看到妳的眼睛就認出來了!」
來人露出開心的笑容,搞得加賀一頭霧水。
「我們見過嗎?」
那個人一直說記得自己,卻叫不出自己的名字,令加賀覺得非常可疑。她說她叫天城。天城、天城,加賀想,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雖然覺得可疑,但對方表現得這麼親切,加賀還是問她尋求幫助了。
她從天城那裡拿到了乾淨的水、繃帶還有藥。她訝異於天城竟可以命令工人將自己帶出來,她隨她搭上電梯,來到建築物上層,和下面完全不一樣,這裡乾淨整潔。天城找人拿了她要的物品給她,然後帶著她繞回自己房間,壁紙和燈光都是暖色系的,床邊的小桌上擺著個人物品,是雜誌、筆記本和一些小文具,這些物品讓房間充滿了生活感。房裡唯一無法給人溫暖感覺的物件,只有床邊金屬色澤的儀器。加賀覺得侷促不安,不敢讓一身髒衣碰到乾淨的椅子,便一直站著。
加賀在天城房裡待了莫約一刻鐘,天城告訴她,某些艦娘有著上一次生命的記憶,像是自己就記得加賀,雖然想不起是在哪裡、又是什麼情況下認識的,只是覺得非常懷念。天城說,有很多話想對她講,還有事情想要拜託她。加賀覺得奇怪,自己是廢艦,對方看起來像是改造中的軍艦,能有什麼事情可以拜託呢?
她想,或許,或許,天城有辦法救她跟土佐,是天城先說認得她的,她沒有為了苟且偷生去攀附對方…所以或許,可以求對方幫忙。
就當是對對方所欲拜託之事的交換吧,若是這願望太天真,至少讓土佐、讓土佐活下去吧,至少這一次,要讓那個孩子活下──
想到這裡加賀的思緒卡住了,她感到違和,努力想搞清楚是哪裡不對勁,但天城忽然開口,她回過神來,覺得自己離開土佐身邊太久了。
天城好像想與她說更多的話,極力留她下來,但她掛念土佐,還是拒絕了。
「我可不可以再去找妳?找妳跟我講講話?。」天城坐在床上看起來很是難過「我活不長了…雖然大家都不相信……我想我只是有點寂寞。」
加賀覺得她可憐,就答應了,離開前她回頭看了看對方,天城朝她揮手笑得乾淨無垢。她被工人帶著回去,半路上想想又覺得自己剛才沒有禮貌,便要求折返,工人也沒有反對。
因為房門開了一條縫,話聲和飯菜香味很輕易地就從房裡溢出,加賀愣了一下,選擇躲在門縫偷看。天城的床邊坐著一個穿著洋服的女人,而擺在她腿上的飯盒分明是女人所帶來,她們看來非常親密、有說有笑。天城吃著便當,大口的食物讓臉頰鼓起,還是笑得那麼一塵不染。
『我想我只是有點寂寞。』加賀想到她剛才說的話,轉身離去。
是因為有人如此待妳,妳才能毫無顧忌露出那樣的笑容吧。
我們是不一樣的。
*
在加賀與天城相遇的那晚,土佐死了。
加賀捧著帶給妹妹的東西從人間回到地獄,還沒走到房前就發現了不對勁,幾乎所有人都圍在她們的單間前面。加賀粗魯推開她們急走進去。
她看到土佐倒在地上,手裡握著刀,那麼纖細的脖子上破開一條巨大的裂口,巨大到那些切口紊亂、看起來很重要的東西就這樣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地上都是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油,窄小的房間幾乎變成血池。
她在牆上留下了血書,字跡凌亂不堪,但加賀看得出那分明寫得是『姊姊對不起』。
她覺得自己似乎咬裂了臼齒,蹲下去捧住妹妹的臉,土佐沒有了神采的眼睛卻好像依然那麼深情地望著她。
在妹妹的屍體前她開始痛哭,當著那群可憐人的面。
她們圍著她大聲喧嘩,有一個傢伙見她毫無反應,朝她身上踹了一腳,她不動,她們便一個個壯了膽子,朝她拳打腳踢。
那個帶頭踹她的傢伙似乎覺得很驕傲,爬到高處,坐在欄杆上雙手抱胸,指揮著。她就在今天開心這麼一會兒。加賀躺在地上望著她,漠然地想。然後到處炫耀一陣子,最後用不了多久,生命淒苦無常、挫折有份,已經活在陰溝裡的她也會失去一切,就像我失去那身白底金邊的和服一樣。
直到土佐變成一具屍體,那一瞬間,加賀才想起來了自己為什麼對妹妹總是那麼心疼。
就如同、就如同後來──
直到天城變成一具屍體,那一瞬間,加賀也才想起了關於她的事情。
在土佐被扔進水溝裡時加賀發了瘋似地要跳下去拉,被幾名工人制止了,出力弱到連人類都推不開,她大吼大叫、拳打腳踢,壓根不理耳鳴與暈眩感,想是聾了殘廢了也好乾脆名正言順的做個廢人等死。
是天城把她帶離那個地方、遣退了工人,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待在天城的房裡了,那間房多了一張床。
天城死的時候很安詳,但是她抓著對方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哭,毫不在意那個有缺陷的鍋爐可能會因此爆炸。天城怎麼樣待她的,她卻是怎麼樣都沒辦法回報了。
拋棄使命、苟且偷生、背信忘義。她難過自己再也成為不了那個她想成為的人,卻依然活著,不上不下,失去凜然活著的機會卻無法一爛到底。
先前來探望天城的女人叫做鳳翔,在她哭到炸開之前抱住了她,問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去。
回去哪裡?她還能回去哪裡?加賀沒有問,只說:「如果能夠讓我好好埋葬妹妹的話。」
第一次踏進那棟矮房子是在深夜,久無進食的腸胃少有地絞痛著,她喝了點水,鳳翔給她熱了飯菜,聞起來跟天城那天吃到的一模一樣,她坐在廚房的桌邊吃了。
「這是什麼?」
「是馬鈴薯燉肉。」鳳翔說,坐到她身邊,一手放在她的背上來回摩娑,那手和飯菜一樣,都是溫暖的。
「…好好吃……」她說,又抖著手送了一口到嘴裡。
真的好好吃。
她邊吃邊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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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第三次)八八艦隊成員備忘錄:
戰列艦:1號艦長門服役、2號艦陸奧服役
戰列艦:3號艦加賀改裝空母、4號艦土佐作為靶艦擊沉
戰列巡洋艦:5號艦天城改裝空母後震毀、6號艦赤城改裝空母、7號艦愛宕中止、8號艦高雄中止
戰列艦:9號艦紀伊中止、10號艦尾張中止、11號艦駿河中止、12號艦近江中止
戰列巡洋艦:13~16號艦艦名未定中止
2許願骨:又稱幸運骨、三叉骨等,鳥類的胸部一塊Y字型的骨頭。在美洲,傳說將此骨曝曬變得脆弱易斷後,讓家裡的孩子許願,再讓許願的孩子與另一人分別拉著兩端,將骨頭拉斷的話願望就會成真。雖然通常鳥類的胸骨都是這個型狀,但只有雞與火雞的胸骨會被視為許願骨。
3刀銘:除了刻上刀匠或治刀流派的名字,也有刻上持有者姓名、鍛造日期等其他資訊者,稱做長銘。
4尺寸:以日本明治度量衡法為準,一尺(曲尺)=30.3公分,一尺為十寸,故一寸=3.03公分。
5殘心:日本刀的殘心與和弓的不同,知道這個就好,詳細的區別不重要。
6褥袢:和服裡面穿的那件衣物,是為了避免肌膚與和服直接接觸,因和服料本身質較細緻脆弱、清潔不易。通常是白色的。
7脇差:刃長30~60公分,武士的佩刀中短的那一把。日本的武士佩刀通常將長刀(太刀或打刀)與脇差配對帶於腰間。脇差常被視為失去主武器後的備用刀,也會被用在切腹上。可以視為長門把副武器給了加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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