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曾夢見小指勾著小指
貪愛過多,像染上了顏色,洗都洗不掉。
「加賀さん,妳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嗎?」瑞鶴枕在加賀的手臂上,睜著大眼睛問,被子又因為亂動滑下來了,只是她的另一隻手圈著翔鶴,沒辦法去拉。
「當然。快睡了,已經很晚了。」加賀閉上眼睛嘆口氣,雖然只是孩子問的問題,但她不願敷衍,就算瑞鶴總是能選中她最不擅長的話題。
有五航戰的孩子在,她幾乎忙得沒有時間,腦袋似乎也沒有餘裕思考多餘的事情。但是有時候她會想,這是不是一種逃避,藉著這兩個孩子,只要有了付出的對象,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迴避掉難堪的課題。赤城さん不能以她期望的方式接受她的付出,但身心還未成長完全的孩子可以,偶爾因為不夠累而睡不著的夜晚,會想到這樣的事情,如入黑洞一般恐懼,在恐懼中入睡,於夢中丟掉一切,好在隔天早上恢復正常。
不過另一方面,有五航戰的孩子在,加賀就有完美的理由可以拒絕長門。
雖然特意避開很容易,完全不見面卻是絕對不可能的。應該說抬頭不見低頭見才是最理所當然的情況,然而,見了面卻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即使是加賀,也感到越來越煩悶,她想長門必定也是如此。
一次分開之前,長門問她要不要見陸奧,這種十足找藉口還讓人沒有拒絕餘地的問法令加賀有些不悅,難堪的反而是她起了卑微的惻隱之心。跟著她進了戰艦宿舍,見到陸奧後邀人過來的長門自己不見蹤影。陸奧露出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神情,拿出點心招待她,身上披著那件楓葉圖案的長羽織,看到那件衣服加賀呼吸一窒。
土佐只留給她一把木刀,柄上寫著名字的墨跡都快要看不見了;只留給陸奧這件長羽織,當年上面的體溫和氣味也絕對都消失了。
「…那時候妳沒有來呢。」
「…想說見了面也是難過。」
「……一直覺得妳比長門聰明。」
「我們都知道的事就別提了,等等被她聽見她大概要玻璃心碎。比起這個,不幫我分攤一下長門的愛嗎?」
「暫無此意。」
「好過份啊,我的壓力這麼大。」
「抱歉,辛苦妳了。」
「大到砲台都要炸了。」
「別隨便開這種玩笑啊。」
原本是十六姊妹的八八艦隊,如今十五人份的愛全部壓在陸奧肩上,更何況是長門那濃濁窒息的愛,跟那雙紅眼睛一樣執著、一樣重。
離開時陸奧送她到門口「妳眼神都變了。」
「怎麼說?」加賀心想是呢,這大概是殺過人的眼神。
「跟長門一個樣,膽小鬼的眼神。」不知道是裝傻還是真如此想,陸奧這麼說。
「…從以前就是了,膽小鬼。」
那之後長門鍥而不捨的試圖邀加賀在休息日一同出門,甚至動用總旗艦權力將兩人的休息日排在同一天,還以為別人都沒有發現。
已經跟榛名約好了、鳳翔さん有事找我、赤城さん已經交待了工作、實在太累想要待在宿舍休息,這些都是常用的藉口。但如今有了五航戰的兩個孩子在,再也不用思考託詞了,『照顧五航戰』成了萬靈丹,這是被委任給她的重要後輩,翔鶴型航空母艦將成為無可替代的戰力,沒有什麼比照顧她們更重要的事了,大家都可以理解。
如同先前赤城帶領著二航戰,照顧的內容當然不只有餵食玩耍哄睡覺,還包括了指導。
練習弓道以外,當然也有下水試航,就算是赤城與加賀,當年住在鎮守府之外,也會為了適應儀裝與大海,揹著裝備徒步到附近封閉的海灣練習航行。那時使用的是演練專用、沒有武裝的裝備,而現在,五航戰配給到的儀裝雖然也是如此,卻已經跟以往的款式完全不同了。剛送來時,加賀還因為那新潮的造型研究了一番,然後感嘆時代的進步。
加賀讓她們待在海灣內,風浪比較平靜,但因為體型的關係,顛簸依然有些嚴重。身材嬌小的驅逐艦雖然也容易被海浪拋來拋去,但因為艦種的關係,這對她們來說不是問題,還可以自然地做出急轉彎或大幅傾斜身體這類動作。而航空母艦,大概就是一種只要站不穩就會感到不安的艦種吧。一開始兩人總是被打過來的浪嚇到,緊緊抱住她的腰──她們已經長高到從抱著大腿變成抱著腰了──直到浪過去了還不肯放開,磨磨蹭蹭,然後下一個浪又來了。
等她們在水面上也能夠亂跑惡作劇,已是第二年冬天的事情了。
一天結束訓練時,加賀收到消息說提督要找赤城與她,她趕緊將翔鶴和瑞鶴送回宿舍,交待她們自己趕快洗澡。剛剛在海上瑞鶴看見了遠處冒出海面噴著水的殺人鯨,拉著翔鶴想要靠近,結果落下來的水霧把自己和翔鶴都淋濕了。天氣冷,「不趕快洗澡會感冒。」加賀這麼碎碎念著,急忙出門,鳳翔告訴她赤城已經先過去了。
「我打算將五航戰送去接受改造,她們的練度也夠了。」提督看見她,開門見山地說,一手摸著下巴的鬍子。她剛走進執務室,忘了敬禮,只是僵硬地站著。
「請問、送去…的意思是?」
「離開鎮守府,去內陸的工廠。我需要妳針對她們各寫一份評估報告,今天結束前完成。」提督將一個文件夾遞給加賀。
「那啟程的時間是…?」
「明天。」提督坐回椅子裡,伸手要去翻桌上的文件。
「怎麼這麼突然?」
「既然時機已經成熟,那麼事不宜遲。當然,身為指導者的妳,如果堅持反對,那麼把理由寫在報告中,也可以暫緩。」
加賀看了赤城一眼,那雙灰眼睛什麼也沒說,她垮下肩膀收回視線,抱緊提督給的文件夾。
「…還有問題嗎?」
「那兩個孩子獨自嗎?」
「我會讓鳳翔陪著去。」
「提督,恕我直言,我認為負責照顧她們的加賀さん會比較適合。」赤城輕聲說,整室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加賀必須留在前線。」最後提督還是低頭翻開文件,宣告對話的結束。站在提督座位後面的金剛衝著她們苦笑了一下。
離開執務室後加賀也不知道何時與赤城分開,來到檔案室,她挑了角落十分隱密的位置,坐在那兒一口氣把兩份報告完成,連飯都沒吃。她將文件夾放在提督的辦公桌後,走去間宮買了蘇打水冰棒回宿舍,翔鶴跟瑞鶴卻已經抱成一團睡著了,她替她們把被子拉好,坐在旁邊獨自吃掉了三根冰棒,看著她們的睡臉整夜無眠。
隔天一早,她把還在熟睡中的姊妹兩抱進汽車後座,跟已經坐在那裡的鳳翔一起,替她們綁上安全帶。
「不叫醒她們嗎?」
鳳翔問出口的同時,加賀搖頭。不用說再見了,說了也是難過。
理當出現的赤城不見人影,前來送行的空母是龍驤、二航戰與她。她跟鳳翔擁抱,然後目送車子離去,在鎮守府門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長門走過來把手放在她肩上。
日常生活回歸安靜,已經是成年人的二航戰偶爾才會在宿舍喧嘩吵鬧,時間依然在流逝,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顯了又隱。灶裡每天都添上新柴,食堂菜單輪了第四遍之後大家都吵著要換,值勤表一張換過一張,海圖畫了又畫,出擊的傷口在流血,癒合後皮膚完好如初。
沒有什麼不同。
戰爭當然沒有結束。
一晃眼就是春夏秋冬。
*
改造整整進行了一年。
一年之後,五航戰的孩子回來了,挾著無能匹敵的氣勢。
嶄新的艦裝,蓄勢待發的神情,加賀隱身於人群之中,看她們姐妹兩被眾人簇擁著。她剛從工廠出來,手上沾著油污,還來不及回室內洗手換個衣服,就察覺到大門口的動靜。聚集起來的是自重巡以下的艦種,兩姊妹的身影因而顯得特別高挑,身材到底比戰艦纖弱了些,但身高已經不相上下。瑞鶴低著頭和驅逐艦說話,耳朵到後腦勺那條假想的線幾乎要和地面垂直。
提督出現在她們身後,似乎剛從車內出來,後面跟著許久未見的鳳翔。他出聲把大家趕回去工作,儘管紛紛發出了不情願的喊聲,人群還是漸漸散開。
見到屏蔽崩毀,加賀低下頭打算快步離去。
「加賀さん?」
偏偏翔鶴看見了她,低聲叫喚,卻穿透一切吵雜傳遞過來。
她只好停步,僵硬地回頭。翔鶴走過來非常自然的擁抱了她,身上的香味還是一樣,笑起來有些靦腆的模樣也沒有變,但是長高了好多,走路的時候長髮搖晃,像一棵瘦高的柳樹。手指骨節分明,衣領下半露的鎖骨如同以雕刻刀鑿成。臉,那張臉,也已經是成年人的樣子了,果然,非常漂亮,可能,可能比赤城さん還要漂亮。抱人的時候不輕也不重,讓人非常舒服,心理上也是。
翔鶴放開她退後一步,身後的瑞鶴也向這走來,視線越過姊姊肩頭落在她身上。
如果說翔鶴是柳樹,那瑞鶴就是柏了,她長得比姊姊更高,一身黑衣。
眼神,還是如同小時候一樣不知節制。
從前那雙大眼睛總是充滿能量,彷彿裡頭藏著小小的太陽,如今那股能量被超比例地放大,到達核融合的程度。熱切地盯著她,眼睛的主人卻沒有如同從前,像幼犬一樣撲過來,而是沉穩地垂手而立。
「加賀さん,我們回來了。」
是長大了的、她不認識的五航戰。那兩雙眼睛看像她的時候裡頭充滿了喜愛,從幼時就是如此,一樣的,但在如今,她怎麼就承受不了那樣的眼神了呢?
鳳翔さん在這尷尬的時間點救了她,自然地取走發話權,而她只需要點頭應聲便可。於此同時,心中的某個部份似乎正一點一點崩塌。
*
「啊哈哈哈妳怎麼還是那麼瘦?」飛龍大笑著說,她一手拿酒瓶,一手摟著翔鶴在腰腹間摸來摸去。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像流氓的,也只有那一臉爽朗的笑容,還有嬌小的身板了。飛龍搖搖晃晃,好幾次差點把酒灑出來,她似乎不願把手從翔鶴身上拿開,便張著嘴讓蒼龍夾肉來餵她,眼看那只手就要往什麼十分驚悚的地方摸去,瑞鶴連忙鑽進兩人之間將她們分開。飛龍發出呼嚕呼嚕的怪笑聲,「妳也長大啦」這麼嘟噥著,酒瓶擱一邊,用雙手抱住瑞鶴,把頭埋在後輩胸前。
「可惜這邊完全沒有長大啊,還是這麼瘦。」原本抱著瑞鶴的雙手不知何時就移到了十分失禮的地方…剛剛用腦袋蹭著的地方,飛龍一本正經的說。
「都怪加賀さん不給她們吃肉。」赤城就算嘴裡塞滿了食物,一旁又響起瑞鶴高分貝的尖叫,發言仍清晰地傳至所有人耳中。
「雖然會限制吃的量,但加賀さん總是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我們啊,對吧,瑞鶴。」翔鶴試著打圓場。
「不管怎樣,事實是蒼龍摸起來還是舒服多了。」飛龍說著就把魔爪伸向藍綠色的衣襟。
於是尖叫的人從瑞鶴變成了蒼龍。
「加賀さん後悔了吧?」
「沒有的事。妳們矮,只有胸能看。」
「嗚哇…加賀さん好直接啊…!」
「我說…吃多吃少跟我們的身材其實沒有關係吧…」飛鷹觀察了一陣子,發現沒有人要吐槽,便負起了這個重責大任。隼鷹已經喝醉了──或者應該說從沒清醒過──躺在她的腿上大聲唱歌,雙腳踢來踢去。
歡迎五航戰歸隊的宴會比想像中要盛大,時間將近晚上十一點,對很早就休息的空母來說,可算是熬夜了。鳳翔才剛回來,就為了宴會忙進忙出,她應當要是被歡迎的對象之一,卻因為其他人都負荷不了出菜的速度與量,堅持擔起備餐的工作。加賀一開始也以自願負責下廚為由躲在廚房劃地為王,但不到三分鐘就被鳳翔趕出去,座位還被安排在五航戰的兩人中間。
十一點一刻時,廚房熄火了。鳳翔端上最後的料理,脫掉圍裙坐到她們之間。千歲和隼鷹歡呼著又搬出一箱酒來,難得沒有人制止她們,加賀也去拿了一瓶,瑞鶴看到了,一口喝乾果汁,端著空杯子湊過來。
「…做什麼?」
「我也要喝。」
加賀瞇起眼睛,瑞鶴一臉執拗。
「…不行。」
瑞鶴好像有點驚訝,她睜大了眼睛問為什麼,不過是為了一杯酒,她的臉都紅了,連脖子也紅了。
「如果妳想喝,可以向這裡任何人要。」加賀皺著眉頭努力不去看她,其他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靜了下來。
「妳說不行,但有人願意分給我的話,就沒關係嗎?」
「如果她覺得可以的話。」
瑞鶴明顯的生氣了,果然是個麻煩的孩子,太過聰明…不對,是與自己太有默契了,加賀不想看她的臉,不想被大家如焦點般的注視,不想要引起衝突,可是沒有辦法,因為對方是瑞鶴。
「瑞鶴,不要理她,那個頑固鬼,我的可以分妳啊。」喝醉的千歲插嘴道,這下大家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不是加賀さん給的就沒有意義了。」瑞鶴小聲但堅決地說:「妳不願意嗎?那我要怎麼做妳才會願意?」
「妳沒必要這樣。」加賀閉上眼睛。
「但是我想要!」
「夠了!別胡鬧!」加賀用力把酒杯叩在桌上,嚇到了所有人。
是妳要問出來的,若是妳不問,這一切都還可以將就。她在心裡推卸責任,起身要離開,不等瑞鶴伸手,赤城早一步踏到她旁邊圈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壓回坐墊上。
「妳不要動氣。」赤城說,嚴肅溫柔的表情,但眼睛卻像是在笑。
「我沒有動氣。我才不跟小孩子動氣。」
聽到這句話,瑞鶴看起來要發作,被翔鶴即時攔住了。
赤城開了那瓶酒,給加賀和五航戰都倒了,又站起來走了一圈,給整桌子的人都添上酒,叫大家喝。加賀看起來不服,正要把自己的杯子推給她,她說:「旗艦給妳倒的酒,妳不喝嗎?」加賀只好仰頭乾盡。
當晚她回到自己和赤城的房間,當然了,現在的五航戰不需要她陪著,不需要像從前一樣帶著寢具到兩姊妹房裡過夜。準備熄燈之前,瑞鶴來了,是來道歉的,說自己行為幼稚,並且希望加賀さん還願意指導自己。
那這樣我不是更幼稚了嗎?加賀想,有些吞吐的向瑞鶴說了幾句,言歸於好,最後目送對方回房。
她一關上門轉過頭,就看見赤城坐在布團上笑。加賀心裡警鈴大作,知道要壞。
「那孩子對妳好認真呢。」
「是沒錯,但她太單純無法體貼我所擁有的壓力。」
「多麼小家子氣的發言,妳是軍艦吧,可不可以別這麼窩囊?」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混過去不就好了。」
「啊?」
「就做做樣子,指導她,說我認可妳了,摸她的頭,順利放生。當個嚴格但是很照顧人的前輩,多麼溫馨。」
「那樣不是在敷衍那個孩子嗎!」
「人與人之間適當的敷衍一下不是壞事。」
「…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真誠些。」
「習慣某些時候就是在敷衍,也不用覺得愧疚,因為其實,別人從妳那裡得到的依然很多。覺得那是敷衍,只是因為妳不習慣放過自己。」
「…是赤城さん會說的話呢。」
「妳只是被制約了。」
「……我…我覺得我不能跟她好好相處也是因為,我害怕她對我這麼認真的情況下,我的良心──」
「如果妳覺得,妳也好好混下去,反而是一種敷衍的話,我也不能說什麼。不管是面對他人,還是面對自己,我不覺得好好混有什麼錯,只有像妳這種愛鑽牛角尖的人才會糾結那個混字。」赤城聳肩,頓了一下又說:「但話說回來,其實她要的也就是那麼多,太多了,只會變成困擾。」
「……她要的…只有那樣嗎?」加賀被赤城的一串話搞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她避開話鋒,拿無關緊要的最後一句開刀。
「…那妳覺得她會要多少?」
赤城壞笑起來,加賀自知講錯話,別開視線在心裡自掌嘴。
「這是自戀、還是自私呢,加賀さん。搞不好根本不是那孩子想要什麼,而是妳在向人家索要東西喲。」
「……不敢。」加賀抖開被子,蓋在自己身上。
「人家把時間花在妳身上,不高興嗎?」
「我更情願她離我遠一點,我已經很犧牲了。」又開始耳鳴了,她用左手按住額頭,急匆匆拋下這句話把被子蓋過頭。
「犧牲這個詞,本身就是個體對除了個體以外的所有,之間的關係。所有人都要面臨這兩者間的抉擇,但只有妳會把這件事提升到犧牲的層次來看待。」
赤城知道她其實在聽,便講得不慌不忙。
「因此,妳才會打算為了什麼而奉獻自己的一生。」
最後那句話像詛咒也像祝福,伴著耳鳴聲迴盪在腦海。所以,她沒有聽到赤城的話──「要我安慰妳嗎?」──她的旗艦說著就將身體貼了過來。
*
回來鎮守府的當天,和加賀さん發生了口角,儘管非常後悔也去道了歉,兩人間的氣氛還是十分古怪。瑞鶴感到不解,她很喜歡加賀的,是怎麼起了衝突的呢?
一直一直喜歡著,從以前就是。從有記憶以來,身邊只有翔鶴姊的存在,不久之後,加賀さん出現了,那時她想,加賀さん回來了!就像約定那樣的回來了!她好高興,興奮得用肢體語言表答自己的心情。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加賀さん回來了!』這樣的想法,但她覺得一點都不重要,而翔鶴,在她告訴翔鶴之後,她的姊姊卻非常感興趣,還問了她好多問題,試圖將來源不明的記憶謎團一探究竟。
跟加賀さん還有翔鶴姊度過的童年時光她沒有忘記,她是個記憶力非常好的孩子,做任何事情都很快,不懂得停下來,講話不經大腦…現在想起來,才發覺自己是這樣的人。第一次被加賀さん斷然拒絕,看到那個人反常的表現和緊繃的表情,才發覺她的心思那麼細膩,自己肯定有在什麼時候就不小心傷到她了吧。
不過,她不是個容易沮喪的人,想不出答案的問題,也不想任其盤據心頭,寧可先放一邊,把精力花在怎麼讓自己變得更好上面。雖然跟加賀さん之間因為不明的理由再沒有從前親近了,但自己已經分配到艦隊裡的工作,演習名單上也開始出現她們兩姊妹的名字。努力完成工作很有成就感,跟其他艦娘越來越熟識也令人開心,瑞鶴還是如同以前一樣,整天下來把精力發洩得一滴不剩,倒頭就睡。
待在宿舍時,只要一有辦法就去試著和加賀さん講話,常常也跟翔鶴姊一起去,這樣多少能找回從前三個人待在一起溫馨的氣氛吧,瑞鶴簡單地這麼想,順著自己的意思對加賀示好。在加賀上道場的時候過去,有艦隊交待下來的工作時,自告奮勇說要幫忙。雖然總是被加賀挑刺,但瑞鶴想那是因為自己長大了,既然想跟著前輩的腳步成為傑出的空母,對自己嚴厲起來的前輩一定也是因為想要幫助自己。
瑞鶴就是這麼樂觀地想的。
但是,還是有困擾著她的事情。曾經很自然的抱抱,如今從未有過了;到了休息日邀請加賀さん出去玩,也會被禮貌的拒絕,明明就不是沒有時間,看起來也不像是不想出去,令人不解。另一方面,她也渴望著要跟加賀一同出擊,不過至今為止,只跟著二航戰的前輩們去演習過而已。
一開始她認為這是對五航戰的考驗,自己只是尚未通過考驗,只要通過考驗,就有資格與一航戰站在一起了吧。現在的五航戰每天都被交代各種工作,跟姊姊在一起的時間變少了,瑞鶴多是獨自一人在思考這些事情。於是她用心訓練,也讀了許多書、做了不少筆記。直到有一天,她在一大早興匆匆來到道場,鳳翔和加賀已經在裡面了,看起來是在打掃,大概是固定的掃除時間到了吧,她正想走進去幫忙,卻聽見她們的對話:
「要到什麼樣的程度妳才會帶上瑞鶴呢?」
「…不是程度的問題,我實在不想帶那個孩子。」
一直一直保持在臉上的笑容僵掉了,『不要把我跟五航戰的孩子相提並論』好幾次聽到加賀這麼說,那麼多次她都想,那絕對是希望她們能追趕前輩腳步的激勵之辭,可是眼前受到的衝擊,讓她再也無法堅持己見。她退後數步,如同跑過來這裡一般,跑著回到房間。
自那天之後,她不再笑臉迎人,準確地說,是不再對加賀露出毫無保留的笑容。或許會造成對方困擾的自卑自抑、真實心意受糟蹋的屈辱感覺,兩者皆有。僅僅作一個後輩,把對著加賀さん那份想撒嬌的心情,通通給了對翔鶴姊的那一邊。加賀還是一貫的冷淡嚴厲,批評不留情面,在瑞鶴的回應越來越沉悶委屈,要不了多久,兩人之間的爭吵果然爆發了。加賀被她散發出來的受傷氣息弄得失去耐心,而瑞鶴的這口氣也憋了好久好久。
她的腦袋中沒有什麼惡毒詞彙可用,單純的對對方生氣,像是露著獠牙咆哮的動物一般簡單的憤怒。大家從一開始的驚訝、還會勸阻,到現在的放任、稀鬆平常,前前後後不過兩週的時間,該說艦娘們適應力堅強嗎?
惡言相向的關係持續著,不管是吵嘴前、吵嘴中還是吵嘴後,瑞鶴都只覺得生氣和疲憊,但卻不知道該如何停止,就算下定決心,也會受不了加賀的諷刺跟態度而破功回嘴。當她一回想起小時候那個待她特別溫柔的加賀さん,憤怒便會在幾秒之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傷心和不解。她並不想要這樣,可是,也不想要向翔鶴姊尋求幫助,常常看見姊姊擔心的神情,也只能在心裡偷偷道歉。
新一年的春天來臨,天氣變得溫暖,但她和加賀さん之間仍然處在冰河時期,如此落後。一天她自主訓練完畢,經過談話室,看見加賀與翔鶴並肩坐在一起,手上拿著不知道什麼東西討論得正起勁,末了翔鶴還以撒嬌般的姿勢抱了加賀一下,瑞鶴有如五雷轟頂,兩三秒奔回自己房間。為什麼翔鶴姊就可以,我就不行呢?那晚她把棉被高蓋過頭,難以入眠。
隔天訓練時,沮喪得連箭都射歪了。被加賀さん訓斥之後,也沒有辦法用有力氣的聲音好好回答或者反嗆,這異常狀態果然引來對方的關切。
「我也想跟加賀さん抱抱啊!」瑞鶴拋開一切廉恥和彆扭喊道,遠處二航戰的前輩們放下弓,往這邊看,加賀的表情簡直像是被打了一拳,雖然…還是沒有表情的表情就是了。翔鶴姊都可以,為什麼我不行?小時候都這麼做的,為什麼現在不可以?反正都被注目了,瑞鶴不管不顧地把心中的話統統倒出來。
「……我們兩個,抱抱什麼的不適合吧。」加賀別開頭。
意外的是這樣彆扭的回答,瑞鶴忽然覺得好多了,只是已經情緒高昂的身體似乎跟不上心境的轉變。
「適不適合,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僵持了數秒,對方機械地張開手臂。啊,竟然就成功了呢…瑞鶴好驚訝,超級驚訝的,簡直要嚇死了,但還是努力繃著一張臉。她太緊張,加賀應該也是,於是兩人機械無比地完成一個擁抱。
「…妳看,果然很奇怪吧。」分開後加賀說,說著就要退開。
「那不算!不算!我都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瑞鶴一急就伸手去拉她,失去平衡的前輩被她扯入懷中,對方的側臉貼在她的頸窩,這時她才真正理解到,自己比加賀さん還要高的事實。
二航戰的前輩紛紛用手掩住了嘴。望著平常最喜歡八卦的那二人,瑞鶴心裡有一百萬個大事不妙。又低下頭去看加賀,卻看到自己的手壓在對方胸口。這、這有什麼!以前給她抱的時候,還不是這麼抓著她的衣襟領口,瑞鶴吞了口口水。『妳看,這跟以前沒有不一樣啊。』正想這麼說,就被甩開了,被用盡全力的甩開了,她站穩後抬頭一看,加賀さん弓著背、喘著氣,目光警戒的盯著自己。那模樣為什麼那麼像什麼受驚的猛禽啊?讓人非常想道歉,但又覺得自己明明沒有錯。我有這麼可怕嗎?正要委屈起來,手上彷彿還殘留著剛才的觸感,慢了好多拍的傳到大腦,瑞鶴忽然當機。
加賀看她一臉呆然,趁此機會理了理衣襟,率先恢復冷靜。
她們很有默契地繼續練射,誰也沒有提剛才發生的事。
加賀さん安靜得像是東方水墨畫裡的留白。
那之後瑞鶴不知為何產生了這樣詩情畫意的感想,她的目光追隨對方,雖然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但從那天開始的目光或許有些不一樣。她想弄清楚這是份怎麼樣的心情,卻又下意識地害怕著。
既然會害怕,就說明了其實她自己,是很清楚的。
畢竟原本就是喜歡她的啊!瑞鶴有些崩潰的這麼想,雖然所謂的喜歡似乎有很多種,但重點是一開始就是喜歡的,不是討厭、不是有好感,是喜歡、最喜歡了。
──去表白吧!去表白吧!去告訴那個人這份心情,雖然可能會狠狠地被嘲弄一番,可是她決定說出來。不愧是速力優秀的翔鶴型,瑞鶴僅僅在這件事情上糾結了三天,就決定這麼做了,她覺得自己好大,大到要爆炸,肯定,得將什麼東西吐出來才能恢復正常的吧。
這麼想著的當下,她從布團裡爬出來,也不管現在是晚上可能會吵到那個人休息──現在這裡有個危險的爆裂物要處理,這件事更重要──滿臉浩然正氣地走到一航戰房前。
正要抬手敲門,卻聽到裡面傳來某種細微的聲響,令她整個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手放到了門把上,要是拉開就不能回頭了,可是啊可是,她是瑞鶴,從來都不懂得停下來的瑞鶴。如同自裁一般壯烈,她拉開一條細縫朝裡面偷看,她覺得自己好小,小到要消失。
加賀さん對她而言是老師、是另一個姊姊、是微妙的對頭,甚至是父母,她們幾乎是任何可以有的關係,但不會是戀人。
因為果然,加賀さん是與赤城前輩在一起的啊。
她的戀愛並沒有因此終結,畢竟單戀可以很長久,沒有開始亦不會有結束。
*
「她怎麼了?最近都怪怪的。」
「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太夫(註1)見到妓院裡新來的姑娘,焦慮得睡不著罷了。」
──加賀離開談話間前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某天早上長門造訪空母宿舍,腋下夾著公文袋來找赤城,那時一起坐在房間裡看電視的還有加賀和翔鶴,見長門坐下,加賀拉著翔鶴起身,「旗艦們談事情我們到別處去。」一面說就推著翔鶴走出去。
希望翔鶴沒有聽到,她想。瑞鶴正在道場裡練射,她們之間,並不談論弓道以外的事情,她覺得只要這樣就可以專心維持在工作模式,就能減少很多顧慮。經過道場門口,蒼龍正好走出來,瑞鶴呢?還在裡面練習呢,簡單問答之後加賀點點頭,就要離開,蒼龍又開口:
「加賀さん,為什麼這麼嚴厲呢?我剛剛跟那孩子待在一起,覺得她非常有才華……應該說是才華洋溢的程度啊。」
「對菁英來說,才華是最廉價的東西了。」苦練而成的加賀沒有動搖,語氣理所當然。
「加賀さん還是這麼認真。」蒼龍沒辦法似地笑了。
當天下午的演習結束後,長門攔住她。
「一起出去吧。」
五航戰晚上沒有工作安排,想必是會窩在宿舍裡面。加賀漫不經心的答應。第一次拗不過跟長門而一起出去的那次,她們吃了冰淇淋,看了電影,似乎是照著某種呆板的情侶出遊行程在走,最後來到了酒店門口。終於啊,加賀想,相比長門的僵硬,她淡然的進了房間,思考要先洗澡,還是直接脫衣服。長門坐在床沿看她,問妳可以來這裡躺下嗎,她就走過去躺下,想算了要怎麼做就交給長門吧,直接閉上眼睛。幾秒後聽到長門鑽進被窩的窸窣聲,手臂抱了過來把她圈在懷裡。
「妳都長大了……妳還會叫我姊姊嗎…?」
「……我想不會。」
「…好吧。」
不久長門抱著她睡著了,加賀錯愕的盯著握著她的手的長門的手,然後自嘲起來。
那之後又發生了好多次,特地去酒店一起睡覺的事情。加賀站在落地窗前,想著今天也會是這樣吧,盯著窗外景色,視野非常好,城鎮的後面,可以看到整片整片的海。
「喜歡嗎?」長門從後面靠過來,靠得很近。
「…我喜歡妳會高興嗎?」
「當然。我選這麼好的房間,結果妳從不看窗外。」
加賀走回去倒在床上,長門跟過來坐在旁邊。
「妳還願意叫我姊姊嗎?」除了第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出現的問句,是什麼促使長門這麼說,加賀不明白,也沒有興趣去弄明白。
「那是妳的性癖嗎?」她說。
「……啊?什麼?」
「叫姊姊啊。」
「妳是什麼意思!」長門捉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起來。
「要別人叫妳姊姊妳才會有感覺嗎?不懂妳至今為止都在磨蹭什麼,想做就做啊,我不是從來沒有推開妳嗎?」
「我!這……妳、妳誤會了…加賀,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在說什麼鬼?
加賀扯住長門的領子「什麼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的話,為什麼要找我出來、請我吃飯、送我東西、來這種地方,還什麼都不說?」
「…因為、因為……妳,妳是我的妹妹……加賀…我們、以前不都一起睡午覺的嗎…?」
加賀一臉不可置信,她不合時宜的想著,長門大概也是第一次見她把眼睛睜得這麼大。那些花用在她身上的,不過就是小時候長門帶給她的點心、衣服、書和小東西,沒什麼不同,只不過規模變大了而已。她低下頭不再看對方,把腳跨到地板上,看著拖鞋。「…我不會叫妳姊姊的。」她恍惚地說。
「……加賀、加賀…我知道我對妳不好但是…妳想………難道以前那些回憶都是假的嗎…?」長門坐到她旁邊,同樣把腳踩在地上,她勾住她的肩彎腰看她。
「……那為什麼我們都沒能遵守約定呢?」她幽幽地說,如此質問,朝著對她疼愛無比的姊姊這麼狠心的質問。她看到長門眼裡最後的夢融化了,是傷害著自己喜歡的人,看誰會先受不住劇痛倒下的比賽。
「加賀丟下我,一個人長大了呢。」這是長門的最後一句話。
更加難堪的是她又起了卑微的惻隱之心,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是妳的伴隨艦,妳也沒有救我。加賀把臉埋入雙手。
任何軍隊都有門禁,加賀在午夜前回到宿舍,一片寂靜,因為空母們習慣很早就休息,並在太陽升起時起床。
她隨便洗好澡,待在廊下看得見月亮的地方,屋內燈火都熄滅以後,月光特別明顯,在木頭地板上照出一圈圓圓的白色,她坐到圓圈裡,覺得受到了安慰。她起了拿酒來喝或拿書來讀的念頭,但這念頭來得快也去得快,不想破壞此刻的寂靜,就算是自己的腳步聲,也不想聽見。她想,自己應該是很傷心的,在剛才,確確實實是很傷心的,卻也許是冷淡習慣了,總覺得好像已經可以開始不在意,比起悲傷什麼的,處理憤怒和羞辱的情緒反而更加困難。毫不在意,心如止水,這本該是她一直期望的事情才對,但為什麼,她還是笑不出來呢?
…什麼心如止水,這不就是一灘死水嗎!耳邊有個聲音這麼說,加賀想那是不對的,用手摀住耳朵,聽見自己的鍋爐喀噠喀噠地響著。她試著要哭,可是淚腺也不理睬她。放下手後,她發現房裡另一個氣息的存在。
瑞鶴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坐在有點距離外的陰影之中,她努力縮成一小團好讓陰影能遮住自己,那模樣有點蠢,卻也惹人憐愛。
黑暗中那雙黃綠色的純真眼睛,明亮地令人淚下。
*
她躺下,瑞鶴笨手笨腳的靠過來,好像忘記手腳要怎麼動作,她拉住她的手往自己這邊扯,瑞鶴差點一下子壓到她身上。
加賀不喜歡開著燈做,她覺得刺眼,日光燈亮得把手臂蓋在眼皮上還能穿透,亮得彷彿不許她因承受不住生的困倦而昏睡過去。
「幹麻擋住眼睛。」瑞鶴欺身上來,又羞又窘,便像是生氣的小動物一般吼叫著,不高興的拉開她的手,已經是成年人姿態的身板製造出一個安全的陰影將她籠罩。翠色的頭髮看起來似乎能透光,兩條馬尾垂下來落在她的頰邊,加賀伸手解開它們,髮絲如瀑布傾瀉而下,變成一道簾子,特別私密而別緻。
「妳為什麼要開著燈?」
「為什麼不能開著燈?」
「太刺眼了,關掉。」
「太亮的話妳可以蓋上被子變暗,但是關燈的話我卻不能變亮。」
「妳的眼睛就夠亮了,像星星一樣亮。」
瑞鶴臉紅起來,不知是聽懂了她的意思,還是誤會了她的意思,反正無論是哪個,現在這個反應都很可愛。
加賀的視線中整個都是白色的,還是那麼刺眼,還是那麼令她無法適應,彷彿從來沒有被弄髒、不知污穢為何物的白色。仰躺時沐在如此白光中,彷彿有種錯覺,自己從來沒有在陰溝裡打滾翻身,也從來沒有手染鮮血。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妳不穿上衣服嗎?」
「天氣太熱了。」
她伸長手去拿被丟在一邊的涼扇,替她搧風。
「…有涼一點嗎?」
「……沒有。」
瑞鶴停下手,果然,要不是喜歡她的人,根本受不了這傢伙的吧。換作伸手去摸她裸背上的刺青,依然覺得這容貌,與其說是菩薩看起來更像惡鬼,被她在腦內冒犯的神明圓瞪著眼看向遠處,張嘴露出犬齒,一臉怒容。突然覺得祂有點可愛,若真是惡鬼,也是民間故事中愛喝酒、真性情又善良單純的鬼吧。
「妳不覺得涼,但是菩薩都要冷了。」雖然紅色軀體的看起來很是炙熱。瑞鶴轉了轉眼珠,又說:「妳不是喜歡青色嗎?怎麼不刺一個青色的菩薩?沒有青色的菩薩嗎?」
「我沒有喜歡青色。」
「欸?那妳喜歡什麼顏色?」
「也有青色的菩薩,赤城さん背上刺的不動明王,就是青色的。(註2)」
「……赤城前輩也有刺青嗎?」
「大家都有啊。蒼龍、飛龍她們,也刺了龍在背上。」
「為什麼啊?」
「因為鳳翔さん背上有個特別漂亮的刺青,赤城さん與我也跟著刺了之後,似乎就成為傳統了。」
「真是…傳統的形成…如此輕率……」
「……妳就不要說也想刺。」
「對不起,我想刺。」
「等妳們能擔當旗艦的時候,給妳和翔鶴一人刺一只鶴。」
「我能不能跟妳刺一樣的?」
迎接瑞鶴的,是長長一段沈默,她翻了翻身,想加賀是不會回答她了。大概就是不能的意思,這個人若是以沈默代替回答,通常代表了即使她問原因,也很難從這個寡言少語的傢伙嘴裡聽到答案。她放棄,想另找話題或乾脆就這麼入睡。
「…這位菩薩啊,叫做愛染明王。」加賀突然說。
「愛染…明王…?」她都快要睡著了,趕緊用力眨眼端正了一下精神。
「嗯。」
「愛染是什麼意思?」
「貪愛過多,像染上了顏色,洗都洗不掉。」
「…真是令人不快的解釋。」
「不,妳誤會了,是作為警示刺在身上的。」
「沒有誤會,我知道妳的意思,所以才覺得討厭。」瑞鶴翻過身去背對著加賀。
「覺得討厭的話,還是刺鶴吧。」
「…吵死了,不要替我決定。」雖然看不到,但她覺得現在的加賀一定在微笑,不是說臉上那種微笑,而是在心裡笑。
「瑞鶴。」她叫了自己的名字。
「…幹麻…?」
「我喜歡白色。」
竟然說這樣的話,真是卑鄙。瑞鶴想,如果她是背對著自己講出這句話,那就更卑鄙了。她轉頭偷看,果然還是憤怒的愛染明王在與她對望。
「過來,別冷到了。」
妳剛才不還在抱怨熱的嗎?
瑞鶴努努嘴,想要反唇相譏,但她太累了,更想睡覺,便乖乖把身體轉回去,貼在紅色的明王上。
「妳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會。」加賀用很疲憊的聲音說,閉著眼睛。
──貪愛過多,像染上了顏色,洗都洗不掉。
貼在她的背上,隔著皮肉,鍋爐運轉的雜音當中,好像能聽見加賀虔誠地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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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太夫:太夫與花魁都是指最高階的游女(妓女),太夫是關西(島原),花魁是關東(吉原)。
2明王的顏色:愛染明王除了紅色以外,還未見過祂被畫成其他顏色;不動明王則是常被描繪較暗的青藍色,雖然也看過其他顏色的版本,只是自己比較偏好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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