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Grey Goes with Everything
用完晚餐,大吉嶺被幾位爵士絆住了,此舉倒也沒有什麼冒犯失禮之處,還不是因為這兩天她自己只顧悶頭做實驗,丟著政務不管。
雖不緊急,季度報告交上去之後,照慣例領主有半個月的時間批閱,待到四月下旬,臣屬們才會陸續收到批閱完成的報告書,但光是提交了報告書領主卻沒有回覆說已確實收到,似乎已經足夠他們焦慮了。然而嚴格來說,爵士們並不是沒有收到回覆,由於大吉嶺對這種例行事務感到厭煩,總是把印鑑丟給阿薩姆,要她大略看過一次之後一一蓋章回應,這事久了,大家自然知曉,便一個個都要看到大吉嶺的親筆筆跡才肯安心。
在講究榮譽的體系中,責任歸屬自然也是被特別關心的,爵士們的所作所為可以理解,但威爾斯親王就是硬生生想起,在真理,哪有誰敢在卡秋莎的休息時間拿政務去打擾她?即使民族氣息愛好逞凶,宮廷裡的貴族與軍官們還是特別愛惜生命的……不過換個角度想想,卡秋莎每日都在固定的時間處理政務,也極少因為一時興起就改變行程讓別人遍尋不著,這麼一比較,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吉嶺或許是伺候起來麻煩許多的君主吧。
「姊姊大人為什麼偏要挑報告上來的幾天猛做實驗?」季度報告一年只有四次,威爾斯親王想不透大吉嶺為何不將日期排開,便開口問阿薩姆。
「…大概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前幾日,六課那幾個煉金術博士也交了什麼報告給她,量可嚇人的,好多好多羊皮紙,我看她還叫人來搬,應該是有什麼重大發現吧。」
「原來如此,」她忖度幾秒,又說:「不知她在進行什麼樣的工作?」
「這我就不瞭解了,我不懂煉金術,只會算帳。」
「還懂得射箭,而且箭術穿楊貫虱。」
「謬讚了。」
「剛才喝茶時,她告訴我實驗失敗了。」
「唔…這種事情常發生。」
「是這樣嗎…」
「是啊…我明白您應是擔心大吉嶺大人,也了解她的那些實驗不是一般的勞心費神,但她是不會被一點小失敗──嗯,似乎不能稱作小失敗吶,總之,就算是長久的努力付諸東流,我也不認為她會被擊倒。」
「您說的沒錯。」她贊同的苦笑,甜點已經用完,她拿起餐巾擦嘴,大吉嶺還站在遠處,被臣屬們團團包圍,跟剛剛比起來人牆不減反增。
她看起來一時半刻都抽不了身,威爾斯親王想,放下餐巾,微微向阿薩姆那兒挪過身子。
「阿薩姆大人,有件事情我很在意,我先前聽聞格雷伯爵大人引退的消息。」
「嗯,是呢。」
「您知道那位大人現在人在何處嗎?」
「……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阿薩姆淡淡道。添茶添到一半的白毫雖然原就沒有看著自己,可是多天的相處下來,她知道白毫不是那種眼神如此文靜的孩子。
她們一定知道,威爾斯親王想。
如果阿薩姆知道,白毫知道,那麼大吉嶺應當也知道。她不是粗枝大葉的人,自傲一點的說,她對阿薩姆的反應可以十拿九穩,只是怎麼也看不出姊姊是否隱瞞自己,但看這情況,大吉嶺也知曉內情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這件事令她多麼傷心。
「我還有很多話要對她說…真的是遺憾。」
「…我也感到很遺憾。」阿薩姆小聲重複她的話,眼神飽含抱歉,白毫也端著茶壺離開她們的桌子。
她想是不太可能再問出什麼情報,氣氛凝滯起來,就想著把話題結束:
「姊姊大人好像不想談這件事,我便沒有多問。」
「重擔落在她身上,她自然是不太高興。」阿薩姆說,威爾斯總覺得她看起來不太自然。
「她不是應該早有覺悟?」
「是啊,但是她原以為還能再隨心所欲幾年的吧,因為太年輕的關係,也被找了許多麻煩。」
「她真是了不起。」她發自真心地說。
「我同意……不過,這麼說或許很煞風景,我想您得當心了?」
「當心?」
「是啊,您一回來,她的心情簡直是這一年以來最好的,搞不好每天都在喜孜孜的盤算,把事情安排好了就要將國家丟給您呢。」
雖然阿薩姆明顯是開玩笑的口吻,她還是打了個哆嗦,答道:「克倫威爾!那實在太可怕了。」
正正因為身為繼承人,才最不該以繼承人的身份自居。她以為今天的聖葛羅依然奉行這條潛規則……不…那在如今當然還是金科玉律,看其他人對自己的態度就知道,只是她姊姊以及身邊的親信不當一回事罷了。玩笑歸玩笑,不管有意無意,大吉嶺的確是以一種快到她反應不過來的步調將各種事物交代給她,就在幾日前,她們待在茶室之中,那時阿薩姆不在,白毫回到廚房,大吉嶺發現只她們二人共處一室,就興致高昂的拉著她去那副領主盔甲前面,「給妳看件東西。」大吉嶺說。
安放盔甲的展示架連著牆壁居然是一道暗門,大吉嶺將領主鑰匙插進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孔裡用力一轉、再一推,那牆就翻了個面,接著嶄露在她眼前的──如果她沒有錯認的話──是那柄在聖葛羅建國傳說中出現的屠龍寶劍,寶劍閃著銀光,刃則是淡淡的紅──是斬殺克倫威爾時染上的龍血;寶劍後面是一套華麗過頭的舊式長袍,絕對不是近五百年以來的款式,既然跟寶劍擺在一塊,就只能是初代的王袍了。袍子看起來極厚重,披風有多層,每層都是實實在在的珍獸皮草。王袍雖然又重又繁複,且款式古舊,慣例上仍是新領主登基時的正式禮服,儀式不忘初代是騎士出身,繼位者要在克倫威爾殞命的山頭單膝跪於聖石之前,供上寶劍,如同對女士宣示效忠一般的承諾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聖葛羅莉安娜;也不忘初代亦是歷史上第一位煉金術特級大師,聖石旁擺放六件聖遺物,分別代表龍神克倫威爾以外的六位世界神,繼承者象徵性的持劍劈砍六者,宣示對龍神的忠誠。
威爾斯親王根本來不及目睹那樣的英姿,在她獲知可以回家,已經是姊姊登基滿百日之時。她親眼瞧見兩件寶物,讚嘆之餘也哀傷起來。
「要不要穿穿看?」
那怎麼可以!她被大吉嶺突然的提問驚嚇,連連搖頭。
「好吧,妳真聰明。那袍子上都是霉味,害我打一整天噴嚏。」
「欸?」
「真的啊,登基典禮的時候,我讀誓詞,一面讀,一面忍噴嚏,忍到眼淚都出來了,旁邊一堆人,不知道他們誤會了什麼,也跟著開始哭,好幾個假哭的,我都看出來了。」大吉嶺笑著說,把暗門轉回去鎖上,拍拍牆壁回頭看她「我只告訴妳和阿薩姆。」
她有點搞不清楚只告訴自己和阿薩姆的是登基典禮的真相,還是她把王袍寶劍藏在這兒,大概都是。她只覺感受到親姊姊那邊傳來的溫暖體貼,然而同時也覺得對方太過隨意,不免擔心起各種事情來。
大吉嶺終於結束談話,回到餐桌來,碗盤已盡數撤下,她眨眨眼,似乎是對於臣屬們竟害自己錯過了飯後甜點感到不可思議。爵士們三三兩兩的都退出大廳,大吉嶺揮揮手遣退幾名僕役,廳內就只剩她們幾人。
「有個壞消息,後天我可能得去格雷水壩視察一圈。」領主坐下來翹起腿,開口了。
「臣愚昧無知,但這聽起來不是個壞消息。」
「對我來說是壞消息。威爾斯,代替我去吧。」
「…欸?」
「就稍微喬裝打扮一下。」
「別聽她胡說。」阿薩姆提醒她,又轉頭對大吉嶺說:「很不巧,威爾斯大人才託我幫她找一位值得信任的理髮師,我正好安排在明天。」
「…可以等後天過完之後再剪嗎?」姊姊眼巴巴的看著自己,思考幾秒又改口:「不,為何要剪頭髮呢?妳該不會是要剪掉長髮?」
「這裡太溫暖了,我實在不習慣。」她笑了笑,真實理由當然是因為別人老是將她們姊妹弄混。
「……」大吉嶺努了努嘴,半晌之後氣勢十足地站起身來,拋下一句「懲罰妳後天跟我一起去。」便疾步離開,白毫又趕緊提起裙子追上主人。
威爾斯與阿薩姆對看一眼,對方先開了口:
「您要辛苦了,最近天氣熱起來,太陽會很大。」
「您不同行嗎?」
「不了,我桌上的那些羊皮紙足夠當整個第一軍團一年份的廁紙了……反正她也只是想跟您一起出門。」
「欸,我知道。」
「抱歉把她寵壞了。」
「不是您的錯。」她笑出來。
「哎,是呢,都是格雷伯爵大人的錯。」
她扯出一個微笑,阿薩姆也笑笑,末了卻有點出神似地喃喃道:
「……我們要照顧好她。」
「我知道。」
她聽著心裡一暖,很快地點頭附和,阿薩姆卻搖搖頭,她愣了愣,對方一下驚覺表現失禮,忙說抱歉。
「…阿薩姆大人?」
「抱歉,」對方又說一次,深呼吸後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無禮,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您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我想該是她自己和妳說,我也這麼勸過了,但看來還沒等到一個她心情好的時機。」
「什麼樣的事情?阿薩姆大人?」她急切地問,伸手去握住對方的手。
「…詳細的情形一定要讓她自己向您解釋才行……我只能跟您說,她一向沒有外表看來那麼讓人省心……您去了真理,大吉嶺大人差點就讓她送您出海的那一次變成永別。」
而兩天後她才明白阿薩姆的意思。
她們騎馬出行,身邊僅跟了十幾位隨從,大吉嶺騎著白色的邱吉爾,她則坐在全身黑得發亮的百夫長背上──她姊姊已將那匹寶貝的坐騎贈與自己,超過一個鐘頭的路程,她們來到堤防邊緣,接下來需要徒步攀爬石梯。大吉嶺一下馬就解開遮陽帽,說那絲綢密不透風已經快要悶死她,又說真不知道修築這座石梯是為了什麼,把土鏟成一階階平台又鋪上石板之前,明明就是可以騎馬直奔上去的坡地。
她撐開事先準備的陽傘,趕緊把姊姊弄到那陰影底下,她們拾級而上,矮護欄之外就是水道。格雷水壩是格雷伯爵主持修築的,在命名上也非常直接,這座大壩在她多年前離開聖葛羅時尚未完工,所以今天可算是她第一次參觀它。
負責水壩大小事務的執行官走在她們旁邊,配合領主的腳步,一邊報告相關的事項。對方勾起了她的好奇,她聽得仔細,也提出疑問:
「每年冬天都打開閘門嗎?」
「不見得,還是要看該年的蓄水狀況而定,畢竟不請自來的乾旱還是最可怕的。」
「這樣啊。」
「是的。而且還要計劃讓洩洪後淹沒地區的居民撤離,是頗為勞師動眾的一件事。」
「不過您剛才說前幾年都是年年洩洪?」
「這幾年剛好都水源充足,而且洩洪的景象十分壯觀,去年還邀請了數位外國使節前來觀賞。」
「我就是想要炫耀一下。」一直靜靜聽著的大吉嶺這才插嘴補充道,她跟執行官都露齒而笑。
一路來到堤頂,執行官將剩餘的瑣碎事項報告完畢之後,就退下去了。頂上風很大,頭髮在風中亂顫,大吉嶺的頭髮紮得妥妥貼貼,只有瀏海飛揚,她則是被吹亂了整頭剛剪的短髮。對方微笑著撥了撥她唯一留下原來長度、位於右側耳鬢處的一條小辮子。她瞇著眼有些睜不開,大半是因為烈日刺眼,然而大吉嶺神色平常,自然地睜著清澄的雙眸,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姊姊是個煉金術士,不同於常人,她記得格雷伯爵也可以直視太陽,煉金術士應該都可以直視太陽,又擁有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
「威爾斯,漂亮嗎?」
「非常美麗。」她跟著大吉嶺的視線眺望整座水壩,兩條主要的水道蜿蜒而其中流水湛藍,讓她又想到了姊姊手背上的龍。水道方向相反,一條通往城堡,一條通往更內陸的村莊。
「壯麗的景色總是能讓人心胸開闊,又引人立下高遠的志向。」
「是。」她點頭,想起真理看不到盡頭的廣大雪原也曾經安慰了她陷落邊緣的心。
「下去之後,景色忘記了沒有關係,只希望不要忘掉那高遠的志向。」
「姊姊大人…」
「回去吧,冬天的時候,我們再來看洩洪,那時天氣也不會熱成這樣。」大吉嶺繞過她,率先步下階梯,她默默跟上,心中盤據方才大吉嶺轉過臉來,蒼白的雙頰,眼眶下的陰影,還有那一瞬間凡人一般的神情。
回到駐馬之處,像是早料到領主心意一般的,阿薩姆派來的馬車正等著她們,略顯疲態的大吉嶺鑽進車內,她想了一下,便也將百夫長的韁繩交給隨從,跟著爬進馬車。
「姊姊大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她下定決心要問出實情「我記得您說過誠實是美德。」
「……妳是想要說,我在某事之上對妳不誠實了,而令妳心痛嗎?」
她沒有被對方的直接嚇住,慎重地點點頭「阿薩姆大人跟我說了一些。」
「阿薩姆嗎?唉……她跟妳說到哪裡?」
「我告訴您阿薩姆大人向我透漏到哪裡,您再決定還要隱瞞到哪裡嗎?」
「…妳真的是我的妹妹。」 大吉嶺低下頭閉了閉眼,那神情讓她一下子心疼起來,覺得彷彿是自己在欺負姊姊。
「…我妄自推測,您其實知道格雷伯爵大人的去向。」她說,狠下心也要讓這話題繼續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並且也很想知道她去了哪裡。只是我承認,我沒有告訴妳所有應該告訴妳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我的關係?我做了什麼讓您失望的事嗎?」
「不是,當然不會是,我親愛的妹妹……」大吉嶺看著窗外很久,又把視線轉移到自己交握的雙手「……那是因為我很痛苦。」
「……」她僵硬地坐直,多半是因為聽到姊姊使用了這樣強烈的詞彙。
「非常、非常痛苦,威爾斯,這種痛苦是有毒的,我看著她設計的美麗的水壩,想念她,同時被提醒著自己讓她失望透頂的事實……不,威爾斯,不要反駁我,因為就是我的錯,是我把她氣走的。」
「…這是什麼意思?」威爾斯親王不能理解而又震驚拘謹地搖著頭。
對方又沉默起來,久到她以為自己不會得到答案,才聽見大吉嶺那幾乎要被馬蹄聲掩蓋過去的話音:
「她是教給我煉金術的師父,師父告誡我千萬不能做的事情,我做了,還差點殺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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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與後記:
※六課、格林:GuP官方出版物月刊戰車道中小說,一位叫做格林的學生,是「聖葛羅莉安娜女學院情報處理處理學部第六課(GI6)」的部長,直接受大吉嶺指示收集對戰學校的情報,據描述能力不俗。六課的名稱也很有可能是在影射英國的秘密情報局──軍情六處(MI6)。這裡借用六課和格林為大吉嶺的私人煉金術士團隊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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