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食已然用畢,她們便以酒水作為對話的佐料。
「……妳的意思是,妳曾經有過很多個姓嗎?」
「是啊,方便在不同的場合使用。」
「噢,我的天哪。」ナオミ誇張地抬抬眉毛,啜一口酒「…那現在對妳來說是什麼場合?」
「是報上真名的場合。」凱伊微微一笑,眼角的笑紋浮現出來,她壓低了聲音也壓低了腦袋,凝視她的朋友「我有過很多姓名,但我的父親和母親最喜歡的那個名字,是凱伊;而他們倆使用大半生的姓氏,叫桑達斯。」
「…桑達斯?總覺得聽起來非常耳熟。」
「可能吧,在某些方面,我的家族非常有名。」
「哪些方面?我在軍隊裡待久了,外面的事情都不那麼清楚。」ナオミ笑著聳了聳肩。
「他們是生意人。」
「讓我猜猜,所以妳,妳也是個生意人?」
凱伊點點頭。
「哇噢,我想我是第一次跟一個活生生的生意人說話、還一起騎馬。」對方驚嘆道,端起酒杯來似在思考「…不過,生意人聽起來不像是會在別人店裡工作的吶,別提妳要賺點小錢喝酒那套,凱伊,生意人怎麼會沒有零錢?我是說,妳總要有零錢『做生意』吧?還有妳做的生意是……妳的產業呢?」
「嗯…簡略地說,我離開了上一個生意,考慮著想要開始下一個……結果陰錯陽差到了那座小鎮,在那兒我原本盤算著的生意做不起來,就先將就著替別人工作了。」
「原來如此。」ナオミ應道,舉杯將最後幾滴酒液倒進口中。凱伊感覺她的朋友仍抱有許多疑惑和好奇,卻怕是不知如何繼續開口了,她想,時間已經不早,或許兩人還是先回房休息比較好。於是她如此提議,並邀約了明日一塊出門,對方答應了,凱伊趁隙問她是不是真要和旅店年輕的小女侍睡,對方一臉「饒了我吧」的神情,苦笑說自己的確要睡在小姑娘房間(「的地板上」,ナオミ看見她的表情,加重強調了這幾個字),但恐怕整晚都要被追問旅途中的見聞而不得安眠了。
「不是妳想像的那種甜蜜氣氛啦!」ナオミ擺著手,臉上堆滿裝出來的不耐。
凱伊心想,有個能夠徹夜相談的人陪在身邊,或許就算是一等一的甜蜜了吧。
次日一早,ナオミ依約出現在旅店一樓的吧檯邊,看來精神不錯,凱伊自己也睡了個好覺,這些年下來她歸結了擁有優良睡眠品質的條件,首先床要擺在足夠寬敞但不會太過寬敞的房間裡,再來那床最好是老舊卻受到細心維護的──正是這樣的床舒適。她們吃過早餐,往碼頭的方向去,ナオミ表示自己有事情要到泊船會所一趟,正好可以帶她去那附近走走,她欣然答應;兩人步行前往,讓她有機會仔細瞧瞧這座城的絲絲縷縷,她對一處矮石牆裡傳來的動靜產生了好奇,是人群鼓譟著的聲音,就像在進行什麼運動比賽,ナオミ解釋,那是奧菲岡很有名的鬥雞場,等她們從碼頭回來,可以順便參觀。
「鬥雞?他們除了鬥雞,還順便押注嗎?」
「妳猜對了,人們就是愛死了賭博。」
泊船會所的大廳裡塞滿了人,ナオミ排進通往窗口的隊伍,凱伊則是在裡頭轉了一圈,就獨自到外面去四處看看,她避開了擁擠的卸貨區,往反方向走,棧橋上可以瞧見三三兩兩的釣客,周圍有些小船做著接駁生意,再往下走莫約半百尺的距離,開始是大船停泊的港位了,還有多條通往船塢的水道,錯綜複雜,行人需要爬上天橋才能穿越它們。凱伊索性留在天橋上,信步而行,欣賞底下的船隻,只有遠處幾艘正慢慢移動著,大多數都已經下錨;木板和繩索串成的天橋被她踩得吚啞作響,她不甚在意,願意相信它們是穩固的。
她來到一處海風適宜的地方,衣服和頭髮拍打在身上的觸感都令人心曠神怡,便停下來靠在欄杆上,近海處沒有小島,看過去便是一片無際的汪洋,儘管清楚自己什麼多餘的東西也沒帶,凱伊還是摸了摸身上,有些遺憾菸斗被她擱在旅店房間了。
偶然之間她低頭,瞧見停泊在她正下方的一艘三桅帆船,雖然擁有三根主桅、是艘實實在在的大船,卻予人一種苗條而敏捷的印象。她不禁留意起這艘船來,而她的心思似乎被注意到了,天橋底下一個少年笑盈盈地爬上來,他雙手捉住粗繩,兩腿盪來盪去而不安分地踩在木板上,「女士。」他說,凱伊想他大概只有十二三歲。
「您對船有興趣嗎?」
「…這是你們家的船?」
「是的,上好的原木──都是從奧利瓦運來的,最新式的縱帆設計,非常好操作,最棒的是,整個奧菲岡,找不到比她還要快的船了……如果您有興趣,我還可以跟您介紹我們的小船──當然是一樣的好料──單桅縱帆船,一個人就可以操作,兩個人就可以讓它在最險峻的礁石之間穿梭,我們的船塢裡有兩艘要賣,康斯坦恣和夏洛特,都是好女孩。」他一邊說著,還挑了挑眉,凱伊不禁失笑。
「我比較喜歡大的,」她伸手比劃兩下「像是她?她叫什麼名字?」
「雪莉。」男孩跟著她一起看向下方。
「雪莉…她需要多少船員?四十位?」
「事實上,女士,她只需要三十名船員就足夠順利航行了。」男孩的語氣頗是自豪。
「這樣啊。」凱伊抬抬眉毛,又問:「我想知道,她要價多少?她的擁有者是否在城裡?」
「您的意思是,您有意購船嗎?」
「這就要看情況了…哪裡可以找到你的老闆?」她笑說。
「事實上,女士,她已經有買主了。」他說,似乎很想把話題再次引回那些小船上。不過凱伊回了句這樣啊,真是遺憾,搖了搖頭便將視線再次轉回那艘三桅大船上,男孩見狀,不再打擾她,逕自離開。她看了一會兒,而後下橋,回頭跟ナオミ會合。對方已將事情辦妥,她們便往回走,去看了看鬥雞場,那裡面會如此熱鬧果然是因為競賽之餘還帶上了賭博的關係,下注的流程似乎非常嚴謹而有秩序,還有一個專門的櫃檯處理;然而凱伊還是覺得眼前場景滑稽可愛得令她發笑,一大群人圍著場地,而小小的場地中央就只是兩隻公雞鬥得你死我活,群眾們情緒高漲,她想起從前也見過類似的場景,不過那是在賭馬、賭賽馬,規模跟這邊比起來可大多了。
參觀完畢,她們坐在路邊的小店裡吃海鮮雜燴,凱伊問起對方去泊船會所辦的事情,ナオミ掏出一張船票,凱伊瞇著眼睛看了看,那是張非常正式而昂貴的船票,上面甚至鍍了一層薄博的金色。
「這是妳接下來要去旅行的地方?」
「對,嗯…不過,也不大算是。我買的不只是船票而已,還有開墾的資格。」
「開墾?什麼意思?」
「要去的地方是一座還未開發的島嶼,這艘船是簽約的拓荒者航班,參加開墾的工作,三年後全部的工作完成,可以得到自己的房子跟田產…還有分配到的牲畜。」
「…聽起來不錯,」凱伊邊把食物送進嘴裡,突然驚覺,拍了下桌子,說:「…哦哦!妳要置產了,是要帶著旅店的小姑娘去吧!我懂了。」
「…置產是什麼意思?可不可以換個我聽得懂的詞?」ナオミ撓撓後腦杓「還有,我沒有要帶著她一起去,別瞎想了。」
「大致上就是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的意思──所以妳打算有了房子之後再回來接她?」
「不是──呃…凱伊、朋友,聽者,我──」對方頓了一下,放下叉子「我原本打算晚一些再告訴妳的,我…我沒打算回來了。」
「……嗯?」凱伊愣了愣,也跟著放下叉子。
「…妳知道,我太老了。」
「太老?!」比對方還要大兩歲的她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就像妳說的,老牛吃嫩草也該有個限度──」
「噢,妳該不會把我的玩笑話當──」
「對她來說太老了。」ナオミ打斷她「而且我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我總該為了以後做打算。」
「…妳當然可以為以後做打算,但用不著再也不回來了啊!妳大可以隨時搭船回來看她,那有什麼問題?妳們是那麼好的朋友,況且,妳知道,如果妳放棄了她也總有一天會…會……結婚,」她好不容易才說出那兩個字「嗯,妳覺得她不會想邀妳到婚禮上嗎?」
「這就是問題,我不能再回來。我不能每次回來,都想著接下來要幹麻──要跟她一起幹麻,妳懂嗎?我不能,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每次回到這裡都跑出來誘惑人的魔鬼,那是我不會去做也不該去做的事情,只是浪費我的時間而已。」
「這不是理由,ナオミ,這根本就不是個好理由,甚至連藉口都不是。」凱伊低聲說,些微被對方突然大串大串的講起話所震懾。
「忘記她的時候我過得自由自在,」ナオミ淡淡道:「我這是要去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凱伊開始默默地吃著盤裡的東西,ナオミ當然不會主動開口,飯後,凱伊說她還要再去鬥雞場看看,ナオミ便自己先回旅店。路上她邊走邊想,她一定傷了對方的心,凱伊看起來是為了朋友掏心掏肺的那種人,尤其她們還一起經歷過生死交關的時刻,而自己卻說就要離開了,她還沒問對方接下來有何打算,但肯定不是像她一樣上什麼開墾船。
她是生意人,很可能想在這裡做新的生意吧,她想著,就推門走進了克雷頓旅店。
午餐時間已經過去,大廳裡人不多,三三兩兩地喝著飲料聊天,亞理莎似乎仍在廚房裡忙著,ナオミ走近吧檯邊的窗口向裡一瞥,瞧見對方正一邊嘟噥著抱怨話語一邊洗碗,她微微一笑,先行爬上三樓,通過多間客房,拿鑰匙開門進入一個邊間。
房間沒有開窗,暗得很,窗戶位於大床邊,ナオミ便穿越一道將房間分成兩半的厚重隔簾,坐上床去擅自打開,窗戶很大,且兩扇並排在一起,使用木樁和粗繩索將窗板架起,這是典型海港城市的風格;打開之後房內被自然光照得明亮無比,這兒視野極佳,可以輕易的將港口全景盡收眼底,由於旅店位於山坡之上,放眼看,還可以眺望到更遠處的海域,若有船隻出港,航速一般,在這兒望,通常望個半天都還能找到它的蹤影。透過射進來的光線,她這才發現了那只小望遠鏡被放在了床鋪一角──啊啊,加上這個,又可以看得更遠了吧。她把它拿起來對在眼睛上,向外探看,海面上移動著的船隻們變得更加清晰,不過不到三分鐘,她的興致已經完全轉移到窺看城內來來往往的人群上頭。她忽然想到,搞不好能用望遠鏡找到凱伊在哪裡呢!而這時,亞理莎正好回到房裡來。
「臭死了…」對方把門關上,插上門閂,兩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大概上頭都是魚腥味吧,而後解下圍裙,把它攤開晾在一條栓在柱子橫越房間的粗繩上,又把掛在同一條繩子上的帆布簾子統統推到牆邊去,這下整個房間都被窗外陽光照亮了。ナオミ看到後頭堆積如山的物品,跟先前比起來該是又增加了:那兒堆滿了大小不一的木箱子、一輛小的手推車、一些工具、一把舊梯子、亂七八糟的帆布堆、紙捲──然後是書、書、書,以及,書。唯一的一組桌椅上頭也堆滿了東西不能倖免,勉強可以瞧見壓在最上面的是筆、墨水、一個羅盤和一盞舊油燈。
「…不是我的錯覺吧,書怎麼又變多了?我以為妳背起來之後就會拿去賣掉?」
「我覺得背起來還是太不牢靠了,所以決定用抄的,而且,我還學會了裝訂的方法。」那人挺起胸來,一副「趕快稱讚我」的神情。
「所以這裡有多少是妳的…手抄書?」
「…從這裡開始吧。」亞理莎朝地上一指,仔細看的話,的確在範圍之外的書本都比較精緻,字體多樣,封面材質各異,反之,那些手抄書的書背上沒有標題,而且封面皮革的色澤大致統一。手抄書幾乎佔了全部書本的四分之三。
「…妳可真厲害。」ナオミ咕噥道,想起不知是多少年前,對方的嬸嬸尖聲抱怨著,說這間房總有一天會垮下去──整間垮下去,然後壓扁他們的房子,都是因為那些書。
「夏爾家的那個男生教我的。」
「妳說裝禎匠的那個夏爾?妳付錢給他?」
「沒有,我一個錢也沒付。」對方看起來更是得意。
「……我知道妳在打什麼鬼主意,妳想要我問妳是不是色誘對方──但我偏要猜是妳偷了廚房的肉去送給人家做酬勞。」
「好吧,妳都知道。」亞理莎垮下肩膀,踢開鞋子就爬上床來。這張床很大,是克雷頓夫婦結婚時訂做的,現在它舊了,被搬到亞理莎的房間。對方也坐到窗邊來,伸手接過望遠鏡向外看,說:「…它簡直太棒了,一定就是真的,謝謝妳。」
「…我想可能再也沒有人能鑑定它的真假了。」她說,想到凱伊曾經對她擔保過望遠鏡的確出那家知名製造商,但要在這世上找到一個人能擔保它就是那位「艾布蘭」生前使用的望遠鏡,怕是難上加難了。上頭刻寫的「艾布蘭」字樣,卻已經讓亞理莎開心得要飛上天去,她瞧見名字後面跟著的「VIII」字樣──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數字她還是認得的──便吐出先前就產生的疑問:「為什麼這個艾布蘭,要在簽名後面寫上『八』呢?」
「因為艾布蘭先生是第八艦隊的領袖,手下有八艘大船,和二十艘小船。」
一般而言,ナオミ和任何人都不會在一個海盜的名字後頭冠上「先生」的稱謂,但這對海盜專家亞理莎而言,似乎是一種不容侵犯的禮儀,尤其那個艾布蘭似乎就是對方最為崇拜的一位。她們窩在床上用望遠鏡眺望了一陣,之後還偷吃牛肉乾,又一邊下棋,棋盤放在床鋪上導致它被亞理莎的大動作打翻了好幾次,直至逼近黃昏,對方該回到廚房工作了,她們收拾收拾,穿好鞋子準備下樓去。然而,經過書堆的ナオミ突然停下腳步,那是非手抄書的書堆中,其中一堆亞理莎表示怎麼樣都捨不得賣的書本,她被某樣東西吸引了視線,那是其中一本書背上的標題、標題中的一個單字。
她突然感到很緊張。
「…亞理莎。」她叫住對方「這個字怎麼念?」
「什麼?哪個字?」
「這個字。」她把書抽出來,指著封面標題中的一個單字。
亞理莎挑了挑眉毛,說:「桑達斯。」
她一下子凝住了表情,對方疑惑的問她怎麼了嗎,她心煩意亂的搖搖頭,雖然心中有個底了,卻還是再次開口,問:
「……那…那這本書的標題是?」
「桑達斯的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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