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截斷的意識終於恢復時,獵手發現自己睜不開眼睛,整個世界以一種規律的動作顛簸著。很熟悉的劊子手髮間的氣味,被雲圖第一個辨識出來。
開機耗費的時間比往常多了數十來倍,她升起一個想法:覺得自己以這種稀奇的方式體驗到了人類所謂「漸漸甦醒」的那種滋味。軀幹的幾處傳來損壞過後的鈍痛,尚能忍耐;相對的,四肢沒有知覺,獵手還是試著對素體下達了收緊手臂的指令,她使盡力氣,只有兩根指尖微乎其微地動了動。即使是這樣微小的動靜,劊子手仍然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她無聲地咧嘴笑了,獵手看不到,但是知道。
劊子手把身上的另一具身體掂了掂重新背好,「獵手。」她朗聲說。
另一人用乾燥到失去功能的喉嚨發出一個難聽的聲音當作回應。
「哦,能聽得到啊。」
──大約能聽到你的聲音,不過周圍的聲音就很困難了──獵手張嘴試了試,沒能再次發聲,不過她想劊子手應該能了解的。
素體損壞的程度不像是還能支撐雲圖運作的樣子,合理推測現下是對方跟自己共享能源了吧。這實在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可是劊子手的腦袋長在脖子上一向是作為一個裝飾品存在著,不能指望它突然就領悟了自己還有其他的使命,那張臉跟一頭黑色長髮也確實很美麗,作為裝飾品十分稱職,獵手覺得自己不該再有更多要求。
因為兩人對接著,她很清楚劊子手儲備的能源也即將用盡,那傢伙現在仍踏著一貫精神奕奕的步伐向前行,卻丟棄了心愛的大砍刀,用雙手來背負自己。
時間流逝,至她恢復意識的此時,兩人還沒能脫離這個戰場,漸漸能夠接收到從劊子手那兒反饋回來的感官資訊,獵手得知了周遭空氣的冷冽、對方腿上凝固血液所帶來的癢痛、植物特有的草本氣味,還有月光。
她從而得知她們處於夜晚的戰場。
戰場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
劊子手傷勢不輕,甚至連身周數米之外的情況都已沒有餘裕掌握。在這樣的情況下沒人有辦法高興起來的吧,但是獵手感覺她似乎心情平靜愉悅。
雙手動彈不得,近乎衝動,她卻很想緊緊箍住劊子手的脖頸,把這名人形禁錮在自己的胸懷之中,注視、嗅聞,還有觸碰──某種反覆的、力道強烈卻又極其耐心、輕柔的觸碰,那種她們都沒有真正付諸實行、不明白意義為何的舉動。
獵手想起來有一次她和劊子手跟稻草人在一起,三人的隊伍佔領了一個河岸邊的基地,人類和人類的人形們棄守之後留下許多新奇有趣的物品,她和稻草人找到一個有壁爐的房間,把搜刮來的物品堆放在那裡一件件檢視,因為天氣冷,她們還試著點燃了壁爐。劊子手把屍體都搬到校場高高堆起、一把火燒掉之後,也跑來加入她們。
獵手揀來的槍械在地上壘成幾個小堆,劊子手進來後就開始一個一個地照順序將它們弄亂,獵手原想要制止她,後來還是作罷,對敵人的武器失去了興趣,坐進扶手椅發起呆來。
那些扶手椅是稻草人從別的房間拖進來的,墨綠色絨布的厚坐墊散發著老舊的氣味。稻草人研究著即溶咖啡罐子上的說明,一會兒還真的燒了熱水,找來三個不算太髒的杯子裝咖啡,分給兩名同僚,自己脫下了面罩。面罩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有些猙獰的紅印子,讓稻草人看起來更加嚴肅冷淡,但這並不妨礙另外兩人開啟話題。三張扶手椅被挪到爐火邊,即溶咖啡的粉味很重,並不可口;空氣中還殘留著濃濃血腥味,這點倒是令鎮日殺戮的人形感到熟悉快慰。劊子手不時會抖起腳來,金屬鞋跟叩叩叩地在椅腳上敲出噪音。稻草人偶爾會針對說話內容應個幾聲,眼神卻又飄忽不定,難說有沒有留心在話題上,一直以來獵手不在意她是否在聽,劊子手也不在意。
直到稻草人喝空了杯子,把它扔進火堆,閉目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方針,另外兩人於是安靜下來不再交談。
「我們也去找稻草人吧。」劊子手突然說,語氣聽起來確實是快樂的。
──好──這也是我現在想做的。獵手在心裡想,已經放棄了開口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得知劊子手心情好的這件事,讓獵手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甚至產生了或許這一次不再醒來也是一種不壞的命運這種想法──如果、如果沉眠的滋味跟咖啡、爐火和扶手椅沒什麼不同,跟鮮血、足跡和扣下板機沒什麼不同,跟此時劊子手搖籃一樣的步伐沒什麼不同,那麼還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呢?
彷彿在接受之後,所有的掙扎都消失了。
即使再無法說出口,對方一定能明白她心裡所想的,就像劊子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勾起嘴角,她也知道。
她越來越不能感受到夜晚戰場上的涼意,反而有股溫暖升起。
「她那麼聰明,肯定不會傷得比我們還重。」劊子手一個人繼續說著。
──肯定的──獵手在心裡回應道。
最後的時光也進入倒數,蠢笨有時能帶來願望,劊子手究竟明不明白呢?獵手想著,無法問出口也不想問出口,緊接著她就忘記了戰場,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月光,忘記了周遭冷冽的空氣、劊子手邁步的節奏。她看到一條很長很長的河流,河流有許多分支,她被流動的河水帶往下游,不去思考哪兒是自己該去的支流,因為一切都是由流水所決定的。素體逐漸在水裡溶解、散開了,但是她知道,只要到了河流的終點,一定會有什麼人、什麼東西或什麼神明把自己一塊一塊撈起,重新排列,用沙子當接著劑、用星塵作材料,替她堆起新的完美無瑕的身體。
劊子手仍在繼續向前走,兩名人形不知道要前往何處。
月光為了不讓任何人在這樣的夜裡迷路,溫柔而明亮。
幸運的話,稻草人或許已經抵達那個地方,泡了咖啡、坐在老舊的扶手椅中等待她們,她冷淡地朝門口的她們身上投注視線,並不在意同僚的遲到,雙眼裡卻流轉著光,看起來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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