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年少的那個人,家中又舊又窄的,與想像所去不遠。赤城形式上徵得了翔鶴的同意,扶著對方進入家門,玄關沒有適合兩個人立足的地方,把彼此的鞋子都扯下來之後,赤城便直接進入廚房。
翔鶴一手扶住了水槽邊緣,另一手卻好像無法離開她的肩膀。
「妳要不要吐出來?」她問。
對方無法回答,神情痛苦地把頭低下去,一會兒又抬起來,說了些什麼。不能吐在這裡──大概是這個意思吧,赤城看水槽被照顧得十分乾淨、半邊還掛著碗盤瀝水架,便如此推測。她回頭,由於橫放著碗櫥,廚房和客廳之間的紙門無法關起,擁擠的客廳一覽無遺,看上去就無法在那兒坐得舒服。
於是她半扛著對方出來,找到廁所,心想還是讓她吐乾淨了再躺為好,不然待會發生什麼煞風景的事,很煩人的。
翔鶴半跪下來扶著馬桶,好久沒有動靜,赤城撐得有些酸,尤其她一半身體還卡在廁所外,同時被裝有回彈器的門板壓在身上,她卻沒有絲毫不耐,一股新奇感受攫獲了她的注意力:感官有些抽離,好像眼前一切都是精心拍攝的場景,唯有在觸覺上明明白白,身上摩擦的衣料、翔鶴一陣溫一陣涼的手臂、還有對方的重量,全都真實得不可思議。
對方壓低腦袋的動作將長髮分成兩股,它們沿著頸窩垂落,露出一片蒼白的脖子,以及微微突起的頸椎骨頭。那平時不能見得的氣味終於被酒精帶出,幽幽微微,第一次刺進赤城的神經。
──她是松針味道的,像剛下過雨那種清冽。赤城想,真好聞。心裡覺得很滿意。
可那氣味是如此難以捕捉,才嗅到一點,下一秒就消失了蹤跡,彷彿在逼她貼得更近。赤城停下來,懷疑是自己在不經意之中就放出信息素,才把對方的味道掩蓋了,可她集中精神感受了下,卻發現自己其實克制得很好。口袋裡有一管抑制劑,她不贊同禁慾主義,只是因為活在文明社會、為了預防某些太嚴重的意外才備在那兒的,看樣子今天是用不到了。
努力無果的翔鶴開始發出不太正確的乾嘔聲,又像是真的束手無策了,終究還是伸手往喉嚨裡挖,不意外,缺乏經驗的下屬只是把自己搞得更加狼狽,卻仍然什麼都嘔不出來。
「我幫妳吧…嗯?」赤城說,盯著對方後頸上那塊骨頭,她知道翔鶴根本無法回應,說話的同時,就動了手。她從沒幫別人扣過喉,而自己嘛,三十年的人生裡只有過一次真的不小心吃太撐,得催吐出來的經驗,絕不算專業;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種事並不靠什麼技術,只是需要一點果決,和殘忍,她剛好兩者不缺。
「失禮了。」
赤城把另一隻手臂架在對方鎖骨前,冷靜無比,等待她把身體無法負荷的東西都嘔出來,這才漫不經心產生了「這人竟然真的不能喝酒吶」的感想。不一會兒,眼前人像是吐乾淨了,可她遲遲沒有把手抽出來,翔鶴那意外尖銳的犬齒就擱在她的食指上,竟使她起了點雞皮疙瘩,魔怔似地停下行動,就錯過了收手時機。空氣中的古怪越發明顯,對方的舌尖突然掃過她的手指,赤城一驚,反射動作地勒緊對方,換來翔鶴一下狠咬。
她嘶了一聲,信息素猛然爆起難以控制,而對方幾乎是同時地、用同樣的方式壓了回來。可在肢體動作上,翔鶴卻像是挨了打一樣,弱弱地抬手擋她──也是呢,那人醉成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她理應顧及的,然而信息素的角力一瞬間就榨乾她所有的注意力和判斷力,腦子一熱就用身體把翔鶴壓在了牆上,拉扯之中,門終於闔上,鎖舌滑進凹槽,狹窄空間內的壓迫感變得更加嚴重。
兩人喘著粗氣,身軀相貼地對質,赤城終於拿回來的右手垂在身側,指頭上順著重力流下一小串血珠。
翔鶴臉色蒼白,腦袋微仰,眼神無法聚焦,脫力的雙手推不開赤城,燙熱呼吸全噴在她臉上;然而赤城略略錯愕地發現自己竟難以直視對方通紅的眼眶,甚至隱隱發起抖來。怕洩了底,她率先退後,把背脊貼在門上讓出空間給下屬。
翔鶴垮下來,直接攀著洗手台低頭漱口。
即使做出退讓的動作,她也收不住自己的味道,翔鶴卻恰恰相反,只剩下醉倒的狼狽,信息素收得極快,這點可完全不像醉倒的人能有的表現。赤城幾乎難以置信,小空間裡屬於自己的氣味濃得像要爆炸,太倒胃口。她把手擠進身後,好不容易搆到門把,一開門,自己都還沒站穩,就被倒過來的翔鶴撞得頭暈,兩人摔在廁所門前的地板上,好險硬逼出來的力氣仍有發揮作用,緩了速度,才沒有摔出傷來。
翔鶴在她身上想要起來,雙手摸索著終於找到地板,一撐,卻像是高中班上那些體育課只喜歡待在樹蔭下乘涼、做不了伏地挺身的Omega一樣動也沒動。赤城當然不想躺在走廊地板上的,只是她不慌不忙,看著那銀白色的髮絲掉落在自己頰邊,一面把手掌撫上對方後腦,驚訝地發現翔鶴的枕骨突出,不似大多數人平滑圓弧。
她瞬間忘記原來盤算好的步驟,對方腦後小小那一塊反骨誘人得恐怖,打亂了一切,她腦筋一片空白,只想馬上在這裡──
「──赤城さん。」
一道聲音尖銳地刺進她此時此刻完美無瑕的空白裡,即使在這種情況下,赤城也瞬間肯定了這絕對不是幻聽,因為對方的嗓音是那麼的冰冷,冰冷得讓人清醒。
「……加賀さん。」她說,她仰起脖子看過去,上下顛倒的視線中,加賀手握一個發亮的物品…她看清楚了,是手機。
沒有起身,她瞪著她吐了重重的兩口氣,才問:「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送學生回家──這不重要。赤城さん──」
「──不要挑釁我。」
「我沒有。」
「那就滾。」
「…不。」加賀走近一步,把手機舉在身前好像它是一件武器「請住手吧,赤城さん。拜託妳。」
赤城咬緊牙,她知道她很緊張加賀也很緊張,心裡更加不悅,任何人──不論是誰,出現在這裡、壞她好事,都不會像這個人是加賀一樣令她惱火,甚至那些多年藏在地毯底下、難看的恨意都隱隱的想要掙脫束縛傾巢而出。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呢?這個唯一明白她所有痛苦的人,怎麼能這樣對她?──她不想要那麼不堪,想把那些東西粗暴地塞回去,然而先前放任信息素恣意噴發的自己,早就失去了這樣的控制力,她這個人可能天生內建了一個避免丟臉的防衛機制,該防衛機制此刻正是警鈴大作,赤城不再驚訝地發現:原來忍住不要哭比忍住慾望還要難。她看著面無表情的加賀臉皮底下那些冷漠、惱怒、害怕,還有這傢伙身上獨有的那種軟弱的傷心,立刻就決定找個能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她撐著地板勉強起身,把翔鶴掛在自己身上,加賀緊張得再次踏前一步,就是這時,她找到了理由,想起了自己好像也是那個唯一明白加賀所有痛苦的人。
她一手往身後摸,找到牆壁,才好不容易撐著翔鶴站了起來,往眼前半掩的房門走去。雖然沒開燈,仍能看出臥室的構造,擺著孩子用的雙層床架,上鋪被當作收納空間,只有下鋪鋪著床墊,床尾那一面的欄板被拆掉了,好讓比床架更長的床墊能夠從那兒穿出去,底下疊著幾個置物箱作支撐。除此之外小小的房間內還塞了布衣櫥、一組書桌椅和一些塑膠抽屜櫃。
「…是妳的房間嗎?」赤城低頭問掛在自己身上的翔鶴,可對方只能發出一串微弱又痛苦的嘟噥。
加賀走過來,方才冷硬的氣勢已經消失無蹤,怯怯地提意見:「應該是…因為她妹妹的房間在樓上。」
她沒有理會她的朋友,逕自幫下屬脫了外衣,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倒在床墊上,一邊強迫自己別再去感受這個骨頭很好摸的人身上的觸感,接著把翔鶴的薄外套抖了抖隨手掛上門後的鉤子。此時床上的人又模模糊糊說了些什麼,自然沒人能聽懂,赤城別過頭,不再去看翔鶴,走出房門外,一臉尷尬站著的加賀趕緊讓開身,讓赤城去打開窗戶,把屋裡不適宜的氣味散去。
她開完窗回來,被加賀攔住了,「謝謝妳。」加賀急急地說,她抽了抽嘴角理所當然沒有絲毫笑意,很想一拳打在對方臉上,最後還是忍住了。她不答腔,從口袋裡翻出那管根本不會有用的抑制劑,拔開蓋子,隨便往左臂內側肉眼可見的血管上插。她的粗魯弄出了一個十分不漂亮的創口,跟右手食指上被翔鶴咬破的地方一同冒著血,加賀眼睜睜看著,是一臉的不妥。
「…妳那是什麼?」偶然間她瞥見加賀仍然亮著的手機螢幕,上面似乎是撥號前的畫面「妳剛剛是想要報警嗎?要是我不住手的話。」
「沒、沒有啦…」
「那不然是怎樣?」
「就是、我──」加賀結巴起來,而且越說越小聲「我、我剛才想…如果妳不住手的話,就、就要打給妳媽…」
「……」
原來,加賀剛才手裡握的,真是一件武器,還是一件惡毒的武器。赤城無動於衷地想著,太可笑了,原來自己他媽的才是那個天真善良的人。天城老是說她善良或溫柔什麼的,她還覺得天城笨得要命,肯定說什麼都是錯。
眼前景象就像是齣荒唐劇,兩人都冒了一身冷汗,站著乾等空氣對流。
知道會傷害對方、為了不要傷害對方,她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她像個白痴一樣把她的小綿羊留在床上自己在這裡罰站。就算她一直沒有原諒加賀,也不想傷害她。
可是加賀呢?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一開始就想拿她的軟肋傷害她。
「我恨你們所有人。」赤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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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好喜歡,赤城閣下(酸梅臉
閣下大概要之後被震撼教育才會知道她的小綿羊不是小綿羊。
下一章是一航戰偷情(不是(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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