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打擾囉。」
赤城點點頭又揮了揮手,在外人面前的她完全收起臉上陰霾,戴回平時那張完美面具。瑞鶴趕忙連連鞠躬,身上掛著的包們搖來晃去。
「…這個、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麻煩您了!」
「不會啦,倒是剛才嚇到妳了,對不起吶。」
「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不,妳的判斷是正確的。」赤城笑著搖搖頭,表情十分親和「我們差點就要打起來──唉,Alpha之間還真是麻煩…雖然我還是很感謝妳沒有報警。我出去抽根菸,妳們別顧慮我。」
看著頻頻欠身的瑞鶴,加賀久違地想起在還沒跟這孩子混熟之前,她對待自己似乎也是如此有禮貌的。想到這點,不由得用感慨的眼神看著瑞鶴。
「幹、幹嘛啊?妳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
瑞鶴一臉不相信,但也沒心思繼續追究「先不管這個了…妳怎麼一下子就跟我姊的同事這麼隨意?明明是那麼自閉的人。」
「她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
「也太巧了吧?!」瑞鶴震驚地張大嘴。
「是啊,世界真小。」加賀聳肩,轉移話題「樓下這間是妳姊姊的房間沒錯吧?」
「嗯,沒錯。」推開房門,瑞鶴把書包扔在門口邊,進去了。
出於禮貌,加賀留在了走廊上,後知後覺發現雙手出了滿掌的手汗,怎麼回事?難道自己也像長門一樣,年紀越大越神經質了嗎?不經意聽見裡面的姊妹倆似乎在說些什麼,雖說只有瑞鶴話聲清晰。加賀有些慌,不知道自己站在這兒幹嘛,想起赤城,就趕緊跟著來到室外。
赤城靠在她的車門邊,菸夾在手裡,卻沒有點起來。
「怎麼了?不是說要抽嗎?」她問。
「沒有火。」
「那還真糟糕…很可惜我也沒有。」加賀擺擺手示意赤城讓開,打算去開車門「你要吃糖果嗎?」
「不要。」赤城故意歪倒身子,把長髮當作一張門簾甩動,就是不讓她開門。
加賀被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好了別賣弄風騷了。」
「我漂亮嗎?」
「像仙女一樣漂亮。」
「以前妳不是這麼說的。」赤城有些尖銳地說:「我還留著妳寫給我的情書喔,不是說過我是妳的公主嗎。」
加賀被赤城說得無言以對,很難分清楚是愧疚比較多還是羞恥比較多。湊巧這時屋裡的瑞鶴打開大門,擠出一個抱歉打擾妳們了的笑容「呃、那個…」她的表情困惑又尷尬,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上赤城的視線「我姊一直跟我說『冰箱裡有羊羹』,請問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她很堅持的跟我說這個…雖然她喝醉了,不過我想應該是很重要的事……」
聞言,赤城愣了愣,然後笑出聲來「哦!妳說羊羹啊!」
「──對、對、羊羹。」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隨口說了想要吃羊羹啦,沒想到她還放在心上。」
「那麼要吃嗎?家裡剛好有。」
「好啊,謝謝妳們唷。」赤城答應得很大方。
「老師呢?」
加賀沒說話,點點頭,先赤城一步跟著瑞鶴進入室內。
超市買來的業務用羊羹是紙盒包裝,瑞鶴將它剪開,拿了刀子和碟子,打算分切,轉念一想,不知道客人偏好的份量,正想問,赤城就伸過手來接了刀子,說:「我來吧。」只見她對準了正中央將羊羹一分為二,分別放入碟中,不愧是業務用尺寸,壓在下面小小的碟子幾乎不見蹤影,上頭的兩塊羊羹卻跟兩塊肥皂一樣大。
瑞鶴抽了抽嘴角,然而眼前的兩人神情自然,完全不覺得有哪裡奇怪的樣子,端了碟子就在餐桌邊坐下。
電視櫃就擺在桌邊,櫃裡有影碟、書本、一些卡式錄音帶,還有帳單及保證書之類、整理整齊用橡皮筋綑住存放的文件雜物。瑞鶴向她們一點頭、暫時離開了客廳,應該是去向姊姊報告自己已經負責招待了客人。兩姊妹都不在,她們便大大方方地瀏覽起櫃裡的內容物。
「…妳真的要追她嗎?」加賀先說話了,目光停在喪屍電影的盒子上「上次我送瑞鶴回家,發現她會一個人在深夜看恐怖片…還有最下面那層,那是伊藤潤二的漫畫吧。」
「說不定伊藤潤二是妹妹的啊。」
「不可能,那孩子超級膽小。」
「只不過是興趣特別了點,在意這種事情,妳還真是小家子氣欸。我也有特別的興趣啊,我們說不定很合呢。」赤城吞掉羊羹,把碟子叉子放回桌面「這裡明明還有其他書…你看,好耳熟的:《基督山恩仇記》、《咆哮山莊》、《金色夜叉》、《月亮與六便士》──」
「妳有看過《咆哮山莊》嗎?我覺得它在某種層面上跟喪屍電影是差不多的東西。」
「──卡夫卡《變形記》──連我都知道的世界名著!」
「變形記的劇情也挺變態的──」
「妳今天打算跟我吵架就是了?」
「沒有啊,我只是說明一下事實,那本《變形記》也有可能是瑞鶴的呀。」
「絕對是想跟我吵架吧!」
門外傳來瑞鶴的腳步聲,她們於是自動噤聲。
「這些是妳姊姊的書嗎?」等瑞鶴進來,加賀自然地問。
「是爸媽的,不過翔鶴姊確實會讀它們的樣子。」
「那妳呢?」
「我不喜歡看書…漫畫的話……」瑞鶴有些紅了臉,指指矮櫃最上排,那兒擺著梶原一騎的《明日之丈》。果然,不是看伊藤潤二的漫畫吶。
加賀一臉了然地點點頭「承認自己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不丟臉的。」
「被妳這樣說才覺得丟臉好嗎!」
晚間八點半對學生來說不早了,在加賀的堅持下,兩人盡快告別了姊妹倆的住處。司機和座車都離開身邊的赤城,當然是要坐加賀的車回去了,只不過她本人似乎有些不滿,癱坐在助手席上,踢著腳。
過了那個熟悉的長紅燈,加賀瞥了對方一眼,開口道:「妳是故意把她灌醉的吧。」
「是又怎麼樣,」赤城用有傷的那隻手指摳著手臂內側抑制劑針筒留下來的傷口「我又沒有用權力逼迫她。」
加賀看著她的動作,感到十分煩躁,趁著一段直行騰出右手來,抓開赤城的手。後者賴皮一樣地揮打她,姿勢誇張,加賀任由她打,一邊接著說:「妳這樣本來就不對。妳是她上司,居然乘人之危。」
赤城發出一串完全不像是在笑的笑聲。
「──不、說是乘人之危還太客氣了,這已經算是設局陷害了吧。」
「才不是設局陷害呢。她早就知道我用有色眼光看她,在公司裡也給她很多特權,她都接受了,」赤城把她的置物櫃打開,從裡頭翻找零食,一邊懣懣反駁:「我們有默契的。」
加賀緊了緊握方向盤的雙手,不與她爭辯了。
赤城很快就翻出一包洋芋圈,一把一把扔進嘴裡大嚼起來。見加賀已經閉嘴,反而不甘心起來,喀嚓喀嚓憤怒地嚼得更大聲,據說包裝零食大多做成酥脆的口感,是為了美味以外,還能藉由這些大分貝聲響來滿足人類潛意識裡的暴力欲望。
「成年人之間、妳幹什麼來礙事啦!小心被馬踢死。」她忍不住抱怨,又伸手搥了加賀一下。
加賀那邊,倒是沉著張臉不發一語,盯著前方彷彿只想認真開車。她感到自討沒趣,吃光了洋芋圈扔下袋子,就雙手環胸地把頭別過一邊去,閉上眼。
加賀車開得很穩,來到了赤城住家附近時,要不是終於主動開口,她恐怕真要睡著的。
「…既然是兩個成年人之間,妳就應該把她帶回家,或找個汽車旅館什麼的。」加賀停在紅燈前,臉向著她,聲音中不知怎地聽起來包含怒氣「她是成年人,但她妹妹是未成年人,不要在她們家裡亂搞。」
赤城眨眨眼,突然就恍然大悟。
「難怪啊!」
「…什麼難怪?」
「妳想搞翔鶴的妹妹嘛!」
「──什、我沒有!」
「我的天哪,竟然為了搞一個小女生、他媽的對我這麼兇!」
「就說了我沒有!」加賀迅速將車子靠在路邊停下,伸手抓亂頭髮「還有妳不要再用那個『搞』字,太粗俗了!」
「呵呵,我還想說奇怪,剛才在屋子裡怎麼一直擋在我跟她中間,妳當個老師最好這麼敬業。」
「……我有嗎?」加賀愣了愣。
「一直擋著喔。」赤城瞇眼笑了起來,然而沒幾秒就停下,換了個有些冷的語氣「妳看看妳,妳沒變呢,加賀さん。還是一樣又笨又深情。」
「……我沒有。」加賀雙手掩面,弱弱地反駁。
「在我面前說謊有什麼意義嗎。」
「不是妳想的那樣…」
「…聽妳說得好像我在欺負妳一樣。怎麼?妳為什麼要在意我怎麼想?為什麼要對我解釋?我有逼妳嗎?幹嘛一副害怕我會生氣的樣子?太奇怪了吧,明明剛才還那麼兇。」
「……我覺得妳是有資格生氣的人。」
赤城張開嘴,又很快緊閉,火上心頭,無話可說,反而笑了出來。她直接開門下車,頭也不回朝著自家的方向走去。後面的加賀追了出來,慌慌張張的,不但關門時夾住了外套,好不容易掙脫外套,追不到兩步,左腳就絆到右腳,整個人正面朝下地跌倒在地。
赤城翻著白眼快步走回去。
「妳搞啥啊?竟然平地摔。」被急出了關西腔,赤城捲起西服袖子、蹲下來要扶對方,對腳底下十分阻礙動作的高跟鞋感到一陣煩躁「哈?沒事吧?有沒有哪裡摔壞?」
加賀抬起頭來,十分違和地還是那張面癱的臉「……胸直接撞到地超痛的…」
「妳胸這麼大,就沒有一點保護功能嗎?」
「脂肪受到衝擊通常是會比肌肉受到衝擊還要痛的。」
「好啦、好啦,醫生。」赤城敷衍道,架著對方起身,然而起到一半時卻突然頭暈脫力,兩人跌成一團。她哀嚎一聲,甩甩頭,拿手抹臉,卻抹到一股稠滑的液體,仔細一看,竟然是鮮血,不過並不是剛才撞出來的,她倒在加賀身上,沒有受傷,赤城終於搞清楚,那原來是鼻血「……可惡,一定是被妳氣的。」
「…不、等一等,」加賀緊張起來「妳剛才打的是什麼抑制劑?包裝還在嗎?」
「不知道,不重要啦。」那種東西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赤城甩甩手作隨便狀,赫然發現手指和手臂內側的傷口也緩緩冒出新的血來。
加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拉著赤城,為她打開車門「快上來,我送妳回家。」
「我不想回家。」赤城說,站著不願移動。
就算是這樣任性的發言,加賀也難以苛責。
這個人小的時候離家出走失敗了,所以永遠都想要離家出走。即使現在擁有的這套小別墅是她自己買下並精心設計、裡頭一應俱全,有她的藏酒、車子、衣服和那些鯊魚貼紙,卻始終不是當年離家出走的赤城想要去到的地方。
她們都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但那個地方赤城是不可能再有機會去的了。而正是自己,害赤城失去了一生一次的機會。
「…要在外面過夜嗎?」加賀輕輕嘆了口氣「我帶妳去吧。」
「我到底應該低頭還是仰頭?」捏著鼻樑,赤城問。
「低頭。」加賀從minibar挑了飲料,走過來將其中一瓶氣泡水遞給對方「先別開,拿它冰敷一下。」
赤城意外很聽話地照著做了,加賀俯身看了看對方的手,那兩個傷口終於有了止血的跡象。她把矮桌上用過的酒精棉片掃進垃圾桶,走到大落地窗邊向外看了看,頂樓視野極佳,能將東京繁華燦爛的夜景盡收眼底,赤城雖然向櫃檯要了這樣的房間,自己卻沒有來窗邊看過一眼。她回頭看,那個人坐在床沿捏鼻低頭,沒有動,厚實的瀏海遮住了眼睛,脫下的西裝外套和鞋子亂丟在地上,內襯是一件看起來料子很柔軟的白色上衣,沒有扣子,搭配窄裙和絲襪。
加賀頓時對穿著褲子皮鞋仍能摔倒的自己感到有些丟臉,打開手上的啤酒,熟悉的苦味由舌尖漫開。她脫下外套和手錶,把它們扔到沙發上,接著走到床邊,撿起對方那非常昂貴的西裝外套,整了整掛起來,也坐上床沿,赤城的身邊。她外套裡的衣服是一件深灰色七分袖襯衫,露出一段手臂,和手臂上的傳統花臂紋身。
「我以為妳只留著長袖衣服。」赤城歪過身來看她的手臂。
「大意了。」加賀硬著頭皮承認:「今天第一次讓那孩子到我家裡去,我太緊張了。」
「哦,所以妳才說應該帶回家呀,尤其她還穿著制服,外頭不方便呢。」
「我們什麼也沒有做,真的,」即使聽來蒼白無力,加賀還是試著辯解「吃蛋糕聊天而已。」
「蛋糕呀?人真好呢,加賀老師。」
加賀脫下鞋子,有些惱火地把它們擲在地上。
「就算是未成年,又不是小學生那種程度,沒人會覺得妳是戀童癖啦,況且誰不喜歡女高中生呢。」赤城說著明顯很有問題但是十分體貼的話「等她畢業就好啦,畢業之後想做什麼做什麼,妳到底有什麼障礙?」
「…她是個Omega。」加賀長長地嘆了口氣,向後躺倒,隨手把啤酒罐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赤城湊過來,傾著身,鼻血看來不太流了,塞著的衛生紙沒有再迅速染成紅色「我不覺得她是Omega這一點會構成什麼問題。」
加賀閉著眼睛搖頭。
赤城拿了加賀的啤酒,喝一口又放回去,接著突發奇想,試圖把自己的氣泡水疊在那啤酒罐上方。
「…別玩了,會倒啦。」
「妳要幫忙啊,腹肌用力!」
「很久沒運動,早就鬆掉了。」
「妳這樣怎麼行?追女高中生要拿出點誠意來啊,她們這個年紀不論皮膚還是身材都處在巔峰狀態喔。」一邊數落,赤城一邊伸手從矮桌上又拿來一罐氣泡水,作勢要再往上疊。
「──真的會灑出來啦,快住手!」加賀伸手阻止,直起上半身,把飲料罐全奪了過來。
「灑出來的話會變成什麼香豔的故事吧。」
「只會變成要付清潔費的故事而已──等等、妳幹什麼?」
赤城招呼也沒打一聲,就掀了加賀的衣服,露出微微發福的肚肉。
「嗚哇…妳還真的……」
「…就跟妳說了啊。」
「不會啦、肉肉的挺可愛!」赤城邊笑,邊捏了捏那些肉「真的。」
「妳不用安慰我。老阿姨不想努力了。」
「老阿姨,讓我回味一下妳的裸體。」赤城扒起她的衣服來。
加賀一臉無奈,仍是沒有反抗,只是她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好像穿了件屎黃色的內衣來著。
「…這什麼胸罩,醜死了!」赤城驚呼「像是從老媽衣櫃裡拿的……噢我的天!妳怎麼連手臂都鬆了,我認識的二頭肌さん呢?」
「妳整天坐辦公室、應酬吃飯,二頭肌又怎麼樣了?」加賀反捏回去,卻愣住了,對方手臂的觸感竟然頗為結實,與高中時期相去不遠。
「呵呵,我還有繼續射箭的啊。」
「……算了,我不在意。」
「不行不在意!」赤城拉過她的左手,指著上臂內側恐嚇道:「妳要是再胖下去,這個玫瑰就要變成高麗菜了!」
──高、高麗菜?!
她在背部刺了愛染明王坐像,特別要求師傅設計成青色而非一般常見的紅;兩隻手臂上刺的則是對稱的青色、黑色錦鯉與魚鱗一般形狀的青海波,都是傳統圖樣。唯一不同又破壞了左右平衡的,就是左臂內側那朵紅色玫瑰,那是為了赤城刺的,只是她從來沒有說。
玫瑰變高麗菜實在太嚇人,加賀久違的感到背後一涼。
「懂了吧?妳要為了妳們的肉交疊在一起的那一刻看起來很美觀而努力啊。人家身材很好的吧?」
「…我沒有看過。」
「要懂得利用職業優勢啊!傻瓜。」
「那叫做瀆職吧!」加賀翻過一邊去,捉住棉被「…為什麼一直在講我跟瑞鶴的事?我們可以討論妳的對象嗎?」
「不可以,因為我不想。」赤城湊過來攀著她的肩膀「就告訴我嘛,妳那個小妹妹是怎樣的人?喜歡她哪裡?」
「…很吵很開朗、那種我不擅長應付的。」
赤城加重了捏她肩膀的力道。
「……很可愛。」壓力之下,只好補上這麼一句。
「…真是的,就不該指望你。」赤城放開她,打個呵欠,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往床頭櫃的方向摸索,關了燈。
「這就睡了?還以為妳會叫客房服務。」
「沒胃口了。」
──真可憐,要抱抱嗎──加賀差點脫口而出,好險沒有。
身邊傳來赤城寬衣的聲響。
待對方躺平,她把另一半棉被拉過去替她蓋好,蓋得嚴嚴實實。這個人就是喜歡把冷氣開得很強、身上穿得很少、塞在厚實的棉被裡睡覺,最好還要有人替她做好這些事情。
加賀檢查了空調溫度並訂好鬧鐘,向對方道晚安。
赤城默默抱住被子,沒有回應。
─────────
結果翔鶴根本不知道赤城用有色眼光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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