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啊!」翔鶴一進來就如此埋怨,赤城逕自往裏走去而不做回答,她穿著飯店的浴袍,卻踩著外出鞋,有些邋遢,卻不像是生病的樣子。客房寬敞,一側是床鋪和衛浴,靠近景觀落地窗的另一側則擺放著餐桌椅和小沙發。而那餐桌上,已經放著餐點了。
「快來啊。」赤城催促她。
她掛起大衣,認命地跟過去,對方裝模作樣地替她拉開椅子,即使無奈,她終是感到好笑,無法繼續板著一張臉,把包掛在椅背坐了下來「為什麼叫我來?」
「我討厭一個人吃飯。」赤城在對面坐下「妳動作好慢,不是應該隨傳隨到的嗎!」
「至少我沒有讓會長知道您在這裡,」她擺出譴責的表情「為了您我昧著良心撒謊了,快點感謝我啊!」
「嗯、嗯,做得好!給妳加薪。」
「好敷衍。」
赤城哈哈大笑起來。
「看您這麼有精神⋯太對不起會長了吧,她那麼擔心的樣子。」
「怎麼就開始罵我了呢?」赤城嘟嘴抱怨「我又沒有撒謊,妳要對病人溫柔一點。上午我可是連信息素都無法控制呢,肯定是因為昨天跟妳硬碰硬的關係。剛剛跟服務生要到新的抑制劑,才好起來的。」
「⋯呃、這個⋯對不起。」翔鶴真心感到很抱歉,除了自己確實難辭其咎,剛才聽到一半,她竟想回嘴說「您平常在辦公室亂發脾氣的時候不也老是控制不住信息素嗎」,面對病人產生了這麼刻薄的想法,真是罪過、罪過。
「妳又沒有錯,」赤城擺擺手「別管那些了,妳看,是龍蝦欸!我從來不知道客房服務有這麼好的東西,好久沒吃龍蝦了。」
桌上的主菜是整隻龍蝦和沙拉,肉已經取出,殼被裝飾在一旁,除此之外還有濃湯、圓麵包、千層麵和幾片薄薄的香蕉蛋糕。翔鶴仔細看了看,發覺有些不對「份量不會太少了嗎?」
「是啊,這是一人份,因為妳都吃不多嘛。我有吃早餐,卻感覺很反胃,午餐跟妳分著吃一點點就好了。」
餐具只有一組,赤城把刀叉和湯匙給了翔鶴,自己取走筷子,反正待在房間裡,不倫不類的用筷子吃西餐也不會有人說什麼。這個人嘴上說上午反胃,仍然一下子就掃光大半龍蝦肉。翔鶴剛剛將千層麵切成小塊,也馬上就被對方給夾走,她見怪不怪,反正刀叉在自己手上,就繼續替兩人分切食物。
「對了⋯我一直有個疑問,」放下餐具,她猶豫了一下,畢竟是比較私人的話題,可是,看著赤城在自己面前恣意吃東西的模樣,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們的關係似乎是非常要好的,一般的上司下屬怎麼可能這樣相處呢?便增添了些信心,繼續問道:「會長⋯沒記錯的話,聽前輩們說過,會長是您的母親吧?可是您跟會長的姓不一樣呢?」
「噢,這個啊,」赤城吞下口中食物,往後靠向椅背:「她不是我親媽,是繼母。」
「啊、原來如此。」
「不過,我媽跟她再婚的時候,我們是一起跟了她的姓的,只是後來她自己又跑去跟了別人的姓。」
「欸⋯⋯欸?!」好像一時之間腦袋轉不過來,翔鶴斷斷續續又問:「為什麼──什麼情況?」
「呵呵⋯妳知道我們公司最早是做什麼的嗎?」
「⋯電車和輪船?」
「不是喔,是玩具。」
「咦?」
「很精緻的玩具喔,小汽車和電車模型都是用真正的金屬製造,塗裝也很精細,裝了電池就能動。她很討厭塑膠玩具──除了模型以外的都討厭。那時候推出產品,廣告標語是『別讓孩子玩廉價玩具』,雖然宣傳效果不太好就是了。她還說,塑膠玩具就只是謊言而已。」
「⋯這一點跟您很像啊。」
「哪一點?」
「主張很強烈這點。」
「是嗎、可是我覺得她是對的呀。小時候的我聽到她這麼說,很認真的覺得她真是個英雄呢。可能人在孩子的階段時才是最在意謊言的吧,長大之後,就沒那麼執著於真實了。如果小孩子問小寶寶是怎麼來的,大人回答說是送子鳥帶來的,那麼孩子一定本能上就知道自己得到了虛假的答案,覺得被欺騙,進而認為大人和世界充滿了虛偽與惡意。」
翔鶴笑了。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反正我就是自我中心,覺得全世界的小孩都應該跟我一樣⋯⋯要是拿到那種色彩鮮豔的愚蠢的塑膠玩具,我一定會覺得大人在侮辱我。然而現在能以大人的角度看待事情,所以明白送子鳥有它很美麗的寓意存在,以及Q版玩具這類變型風格的可愛之處。因為小孩子對謊言敏感,所以真實性才顯得重要。
話說回來,她也曾經很想做玩具飛機,希望能做出真正會飛的,但是成本太高,最後還是放棄了。當時美國的玩具市場已經出現了遙控飛機這種東西,她郵購了幾台把它們拆開來研究,做了一些樣品,真的能飛,可惜不能量產。到頭來最成功的產品還是電車系列⋯我記得那時候,應該是有客人寫信來說,被玩具電車的車門夾到手指了,明明我覺得那最多只會瘀青而已吧,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可是她對這件事非常執著,一直研究,最後研發出碰到東西就會自己回彈的車門。」
「⋯⋯這很了不起呢。」
「是啊,但是妳知道更了不起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當時是連真正的電車都還會夾死人的年代喔。」
翔鶴愣了愣,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啊?」
「看不出來對吧,因為那個人是妖怪。」赤城的語氣十分認真「妳相信世界上有妖怪嗎?」
「現在相信了。」她笑起來。
「嘛、撇開超自然現象不談,車門的技術隔年就被南雲重工抄去用在真正的列車車廂上了,中間發生了很多事,當然也有麻煩的訴訟程序什麼的⋯總之南雲賠償了一筆錢,又請她去當顧問,後來,南雲的社長很賞識她,因為年紀很大了,就想把整個公司留給她,他原本也有孩子的,好像是獨生子,因為意外過世了。雖然遭到了董事會的阻撓,如妳所見,我自豪的老媽最後還是克服萬難,把一切收進自己的口袋。事情的緣由就是這樣,當時南雲社長為了更名正言順一些,還特地收養她,所以,為了當社長,她就跟了老社長的姓囉。」
「可是,當時您跟媽媽怎麼沒有一起呢?」
「主要是因為我媽不想改。」赤城露出一個微笑,當中有著露骨的一點點的曖昧。
大概能明白接下來的部分就是老媽愛情故事了吧,就算是作風跟脾氣都很古怪的赤城,講自己母親的這種事情好像還是有點越禮。於是翔鶴沒有再接話,垂眼看赤城用剩餘一口的麵包抹了抹空湯碗、送進嘴裡,在外人面前對方絕不會這麼做的,只跟自己在一起時,就不用顧慮什麼了吧。雖然愛吃,也不吝於為了美食砸鈔票,赤城卻一直不曾給她財大氣粗的感覺,大概就是因為這種小習慣。從前打零工維生時,她也在工作場合見過各式各樣的有錢人,卻沒見過赤城這一種。她只覺得對方是真心喜歡品嚐食物,就像自己的妹妹愛球一樣,對於真心愛著什麼的人她都是尊敬的,也許還有點羨慕。
「⋯⋯會長是一位很好的母親吧?」她問。
「所以我現在才這麼優秀啊。」赤城露出得意的笑容,結束了關於家庭的話題。一邊擦嘴,看著被兩人清空的碗盤感嘆道:「好啦,吃完了⋯⋯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可是這真的一點飽足感也沒有啊!」
「那麼,我們──」翔鶴開口。
赤城豎耳傾聽,露出期待的表情。
「──要回去辦公了嗎?」
「妳這個魔鬼!」期待立刻變成了不可置信。
「要怪就怪當初雇用了魔鬼的自己吧。」翔鶴笑咪咪地站起來整理衣服,一副準備出發的模樣。
「就算我不能再吃了,至少跟我說『那我再幫妳點一些』啊!或者說『那我們接下來去吃點心』也好啊!妳至少要讓病人得到一些安慰啊!」
雖然很想吐槽,她還是先想起了過來之前特地買給對方的禮物,便從包裡翻出,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小提袋遞了過去。
「欸?這是什麼?」
「昨天的事要向您賠罪才行,」翔鶴解釋:「真的麻煩您了。」
「哦哦!」赤城會意地接過,立刻就拆起禮物來「謝謝妳啦,是巧克力吧。」
「挑了跟之前不一樣的,希望您會喜歡。」
「看起來不便宜耶,真是謝謝妳,買平常那種牛奶巧克力給我也沒關係呀,我一樣很──」正說著,赤城卻忽然打住,已經被她打開的包裝盒放在桌面,裡頭躺著三顆圓球形狀的巧克力,每一顆都有著不同的精緻裝飾,以及不同口味的內餡。然而,赤城的表情卻不像是驚喜,她錯愕地停住了所有動作,愣在那兒十分困惑的樣子。
翔鶴也愣了愣,有些擔憂起來,可是,巧克力是店員協助挑選的,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才是呀。她還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在某些方面十分缺乏常識,所以一開始就尋求專業的幫助,把自己遇到的情況向店員大致說明,對方才代她挑選了一組合適的巧克力。她正想說點什麼,立刻就被對方打斷了:
「謝謝妳,翔鶴。」赤城抬起臉來笑了笑,眼神卻飄來飄去,最後落在了自己的鞋尖。翔鶴順著對方視線,看見赤城的鞋,這雙鞋她隱隱約約有印象,卻十分確定赤城以前從來沒穿過,昨天更沒有穿,這麼近的事,她不會記錯的,可這樣就特別奇怪了。她抬頭,赤城竟然閃躲她的視線,臉還有些紅,這令她更加不解了。
「⋯赤城さん,怎麼了嗎?沒事吧?」
「沒事,我⋯⋯」赤城把手按到額頭上又強迫自己拿下來「我⋯⋯那個、沒事⋯只是我⋯⋯我、我初戀跟我告白的時候,送了我一樣的巧克力。」
「欸⋯⋯?」她微微張開了嘴。
「沒關係的,謝謝妳。」對面的人趕緊繼續說道:「只是剛好而已啦,我不會介意的,妳也不要介意。而且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吃起來是什麼味道,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咦?怎麼會不知道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因為那時候我捨不得吃。」
「⋯⋯」
「啊啊啊!」禁不住短短的沈默與巨大的羞恥,赤城把臉埋進雙手、趴在桌子上吶喊起來「──好丟臉啊啊啊!!!」
「沒有、不丟臉、完全不丟臉的啦!」嘴上這麼說,翔鶴卻仗著對方看不見,開始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揚。
「要是妳三十歲了就會覺得很丟臉啦!」
「不會丟臉,很可愛啊,跟年齡沒有關係。」她故意又補上一句:「我原本還以為您是個冷血工作狂機器人,原來是有初戀情人的,現在放心多了。」
「說出這麼失禮的話,用『您』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還有我覺得妳是被告白的那一方也超令人意外的。」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不、別人說的話不要只聽一半啊!」
赤城說要挑個良辰吉日再把巧克力吃掉,謹慎地收起來了。兩人離開飯店,叫了計程車,為了體諒覺得很丟臉的上司,翔鶴還是放過對方,不再堅持要回公司上班了。
她答應陪著赤城去雜貨店買零食,進入店裡時,明明就讓計程車等在外面,繼續跳表計費,赤城卻對著「三個一百元」區的糖果斤斤計較,一定要湊到三的倍數才肯罷休。
「這不是窮小孩技能嗎?」看著用高超技巧把果汁棒棒冰擠得一點不剩的赤城,翔鶴吐槽。
「我小的時候家境也不怎麼樣啊,」對方把空管子扔進垃圾桶,提著剩餘的零食上車「雖然家裡有很多樣品玩具,姑且算是個玩具富翁吧⋯⋯啊,在妳面前這麼說,是不是很不厚道啊?」
「為什麼?」
「突然想到妳小時候可能連玩具也沒得玩?」
「嗯⋯⋯」她努力回想,她跟瑞鶴經常都是玩一些無中生有的抽象遊戲「雖然沒有玩具,可是我是妹妹富翁。」
「明明就只有一個妹妹而已。」
「啊,我想起來了。」翔鶴自顧自繼續說:「家裡有一組積木,不知道是怎麼來的⋯⋯我還記得我妹妹會堆積木,然後我會去推倒它們。」
「⋯好可怕!妳果然是個魔鬼嘛!」
「那是我們兩個都喜歡的遊戲啦!」她連忙解釋:「倒下來的時候她會大笑喔。」
「那就表示妳們兩個都是魔鬼啊!」赤城做害怕狀,看了眼零食袋子,最上層躺著一包起司小魚餅乾,她真想拆開吃了壓壓驚,可惜現在人在計程車上,只能放棄。
在雜貨店之後,翔鶴又陪著對方去超市購買一些雜貨店裡沒有的零食,無一例外都是大包裝。即使可以吃免費的,赤城仍然時不時在外面購買自家公司生產的零食,那人說這是要支持那些陳列自家商品的店鋪,她卻覺得赤城只是連選購食物的過程都十分享受而已吧。
計程車司機在赤城的小別墅前門放她們下來,兩人走向車道和守衛室邊的小門。
自宅警衛見到是赤城,不像平時一樣只是點頭致意,特地打開了守衛室的小窗,報告道:「Boss,令堂稍早之前過來拜訪,我讓她進屋休息了。」
「欸?怎麼來的?」
「有賀開車送她來的。」
赤城翻出手機一看,確實有來自嵐的未接來電和未讀訊息。她點開來快速看了看,瞬間刷白了臉,現在看起來倒是像個病人了。
「有什麼不妥嗎?」翔鶴馬上問。
「⋯要是被知道昨晚沒待在家休息就糟糕了,零食也得藏起來⋯⋯幫我一下。」
翔鶴替赤城提著那些零食,兩人來到前院的車庫,鐵捲門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往上升,才開到一半赤城就急躁地彎腰鑽進去,翔鶴也跟著,合力把那些零食塞進赤城汽車的後座。
「呼⋯謝謝啦。」赤城往額頭上抹了抹汗「妳身上有帶錢、能坐車回家吧?」
「有的,別擔心我。」
「那麼下週見囉。」
「嗯,下週見。」
「溫泉旅行要玩得愉快喔。」
赤城話才剛說完,車庫外就傳來腳步聲,「赤城,妳回來了嗎?」腳步聲的主人朝這兒喊了聲。赤城心虛地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以特技表演般的速度姿勢跳進後座,並用氣音對著翔鶴低吼道:「去駕駛座!快!」
她只來得及打開車門,把半個身體塞進駕駛座,一隻腳還留在外面,一位婦人就從車庫門邊探著頭走進來了,只好裝作一副剛要開門下車的模樣。
「哎呀,您好。」對方發現了她,朝這兒點頭打招呼。
「您好。」翔鶴回應,下了車站到一旁,笨手笨腳地關上車門,回頭看赤城。
那個人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地,頂著一張對翔鶴來說乖巧溫順到詭異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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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日本法律規定一家人的姓氏必須一樣,這裡就不管了,反正ABO世界觀本身就很超現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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