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2日 星期四

【艦これ】【赤翔赤&瑞加賀&其他】現在簡單式1

※本文是以我在2017.03.07(在AO3上是自2019.03.07開始)至2022.12.22期間發表的艦これ二次創作小說〈【艦これ】【赤翔赤+瑞加賀】現在簡單式〉為基礎重寫的新版本,劇情大綱不會更改,舊稿中已經出現過的劇情片段我也會直接拿舊稿當材料修改,不會有太大的變動。舊稿暫時會加上前綴「(舊版)」繼續存留。謝謝看到現在的讀者。
※娛樂性為主。
※ABO世界觀的現paro,Alpha和Beta女性角色都是扶她,會有性描寫。因為是現趴,角色個性會比原艦これ世界觀中的還要軟跟廢。
※我知道「pheromone」一詞在台灣的正確譯名為「費洛蒙」,文中選擇使用中國翻譯之「信息素」一詞,係出於語感需要,特此告知。
※對於風俗民情、現實狀況和專業領域的取材,我有付出該付的心血做功課求證,不過為了文章本身的進度著想,沒法在上面花更多時間了,若有錯誤疏漏之處,還請見諒。
※文中出現的品牌、企業、商品、黑道組織、明星藝人或名人等皆屬虛構,只有地名、書籍與作家、歷史人物等使用真實存在的人物和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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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翔鶴驚醒了六次才醒來。
  她夢見自己被蛇咬,還是條有點大的蛇,咬在腳上,把她半個腳板都吞進嘴裡,要說疼,那是挺疼的,不過這夢境本身並沒有多麼恐怖,恐怖的是她醒了那麼多次,結果根本沒醒,六層夢的每一層都一樣:一樣的蛇,一樣被咬,一樣都在她房間發生。她最後一次醒來,確知這一次是真的醒來了,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被窩裡動彈不得,眼皮緊閉怎麼用力也睜不開,便知道自己又被鬼壓床了。
  她是經常被鬼壓床的體質──先不管這種事情能不能用體質來解釋──比較令人意外的是,昨晚睡下時她還覺得心裡安穩,全無不祥的預感,誰知道就作了這六層怪夢呢。她清楚記得是六層,在每一層夢境中醒來時,儘管不安感正逐次疊加,她仍沒忘了計數,未免也太冷靜了吧──連自己都想這麼吐槽。這原來該是個平靜的夜晚,她下班得早,跟瑞鶴一起弄了麵糊,吃私家風味的御好燒──鋪滿前日剩菜跟海苔醬。睡前兩人窩在她房裡看串流平台上的美國刺青節目,為什麼選擇它,大概因為在日本是沒可能刺青的吧。節目中規中矩,記錄刺青師完成委託人要求的過程。那委託人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如同多數人那樣刺上花朵卻又覺得俗麗,刺青師便建議在花叢中加入一條蛇,一邊說『Omega都喜歡蛇』這樣的話,聽見這話,Omega委託人赧赧一笑。
  「瑞鶴喜歡蛇嗎?」那時她偏過頭去問妹妹。
  「不喜歡。」
  翔鶴對那刺青師的言論沒什麼好感,妹妹的答覆便令她十分滿意。
  「但是我知道翔鶴姊喜歡蛇喔。」瑞鶴又說。
  「你不是屬龍嗎?」她笑。
  「屬龍怎麼了?」
  「有種說法,說龍是大蛇、蛇是小龍啊。」
  瑞鶴搖頭「⋯⋯課本上的蛇我都用便利貼遮住。」
  「這麼怕呀?」
  「只有一點點怕啦,只是不想在翻頁的時候被嚇一跳啊。」
  看完節目之後她們輪流去刷了牙,瑞鶴賴在她的房裡不走,賴了好一會兒,直到她把整個房間和上班要用的東西都收拾好,妹妹才被她以比賽將至為由趕回去睡覺。
  是因為她們談論到蛇,才作了這樣的夢嗎?她覺得不是。翔鶴試著動動手指,已經可以彎曲,看來是快要結束了;她經常被壓,早就不覺得害怕,現在一身冷汗都是被那六層夢給嚇出來的。那夢帶來一股濃重的異樣感,壓在她胸口,她猜想,是因為六這個數字嗎?她覺得自己不太迷信,但這個數字在她看來總有種難以應付的特質──她的意思是:針對她而言。舉個例子吧,家裡有一台祖父幾年前買來的二手掌機,她不擅長打遊戲,便也無甚興趣,都是瑞鶴在玩。妹妹有一次推薦恐怖遊戲給她,大概覺得是恐怖遊戲她就會喜歡吧,然而那其實比較接近動作遊戲,對她來說一點也不恐怖,只是畫面暗、敵人會突然跳出來而已,她追求的恐怖是真真正正的毛骨悚然──扯遠了,說回遊戲,那遊戲需要打鬥,在很暗的畫面中,突然跳出來的敵人,好不容易撂倒其中一個,空檔時,瑞鶴湊過來提醒她說「有六個」,嗯?意思是還要打五個?那時她腦中甚至一閃而過「在現實中揍翻六個人都比較容易吧」的想法。
  她感到四肢一陣麻癢,試著用力,成功坐起身來,發現睡衣幾乎濕透,除了夢裡冒的冷汗,大概也有些是被熱出來的,定了時的冷氣已經關閉,睡房又趨悶熱,現在正是盛夏時節──哎、盛夏!是啊,就是這個!──翔鶴隨即恍然:自己從小就是個多夢的人,但在夢裡最常碰見的是妖怪,很少夢到動物,咬她的動物就更少見了;而她記得上次夢見,同樣是在這樣的盛夏,應該就是去年,夢裡的動物不是蛇,是豬──嗯⋯⋯其實兩個夢還是有些不同的,去年的夢裡,她先是抱著一隻粉紅色小豬坐在地上,覺得很可愛不斷撫摸牠,接著就被另一隻豬咬了,是隻巨大的野豬,還長獠牙,跟這次的蛇一樣,是咬她的腳,一樣半個腳板都被吞進嘴裡。
  她爬下床翻出她的夢日記,這日記就是因為她的多夢而開始寫的,雖說主要是記夢,但不那麼嚴格,以外的日常事件有時也被她筆記下來,寫得很簡略,比如「今天是瑞鶴的生日,買了巧克力熔岩蛋糕,也邀請佐藤來家裡一起慶祝」、「今天受到飛龍前輩的幫助,不能忘記這份恩情」還有「不小心跌了一跤,看起來不嚴重,但是被醫生縫了兩針」等等──以日記的標準來看,語氣冷淡。
  夢是她的靈感來源,所以才要筆記下來,夢到的經常是古怪陰森的事件或者魑魅魍魎一類,經過多年記錄的習慣,醒來後她總能憶起大多數細節,倒沒留下什麼恐懼的印象,翔鶴便不當它們是噩夢。雖說用了靈感這樣的說法,其實,這些筆記從來沒派上什麼實際用途,她喜歡恐怖漫畫,是曾想過自己也來畫畫看的,不過,畫畫這件事她實在不行,看成品,雖說可以輕鬆識別不同的角色,閱讀不成障礙,不過恐怖漫畫重點在於氣氛,她自認為畫作十分貧脊,氣氛連她想像中的一成也摸不到;那作品她只給瑞鶴看過,瑞鶴說很恐怖,可妹妹一向膽小,又對她偏心,翔鶴知道那肯定不是公正的評價,她追求的恐怖是真真正正的毛骨悚然──啊、又扯遠了,總而言之,夢日記其實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繼續下去或許只因為她找不到停止記錄的理由。
  翔鶴翻閱去年夏天留下的筆記,她的記憶很準確,被野豬咬的夢,居然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竟然就是同一天呢!她小小驚嘆著巧合,然後發現,去年的這一天,也正是自己遇見赤城的那一天。
  『在二樓遇到了特別的客人。』當時的自己是這麼記下來的。
  多虧了夢日記的功勞,雖說僅只短短一句話,回憶立即變得很鮮明。她馬上就跟著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事,那一天,她甚至還跟赤城提起了這場被野豬咬的夢境呢,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就把作夢的內容拿來當話題,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十分神奇了。
  她提筆記下剛才跟蛇有關的夢境,闔上日記本,有些猶豫要不要再將冷氣打開,最後還是作罷,換了套新睡衣便睡回去。

  晨起時翔鶴滿身都是汗,這也沒辦法,多洗一套睡衣總比多開幾個小時冷氣要節省。她一向起得不晚,時間足夠她沖澡和準備早餐、梳洗打理,途中,她叫醒瑞鶴,兩人在早餐過後一同出門,又在地下鐵入口處分開。
  她提前在大手町站下車,為的是去以前工作的麵包店一趟,店鋪就設在車站一樓的大廳旁、一個顯眼的轉角處。通勤時段人流眾多,翔鶴來到店鋪前,意外發現在櫃檯值班的是個新面孔。誠然,她沒興趣與前同事照面,只是由於昨夜的小插曲,她決定要來這兒買幾個麵包,於是整個早晨都在做心理準備,現在心理準備做好了,預期中的窘況卻沒發生,倒是令她微妙地感到有些洩氣。
  她很快買好她要的東西,從陌生店員手中接過紙袋,就回到地下月台轉乘。

  在麵包店的工作她從國中時期便開始了,當然,還在上學時做的是兼職,算一算,也做了八年有餘,現在想來真有點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的不是她竟然能忍受那份工作足足八年,而是將近八年她都沒有發覺自己是在忍耐。 
  撇去最後那段時間,老闆和店長待她算是好的了,可能也存著一種可憐她年紀小小就得賺錢養家的心思吧,兼職的薪酬不算多,但也從未少給,賣剩的麵包可以帶回家。即便是迫於經濟需要,她的態度一直很認真,加上本來就是少說話多做事的類型,上手之後,只要不是瞎的,人人都明白她對店鋪的貢獻。這份工作她一路做到了高中畢業,之後沒有升學,順勢待了下去,算是終於成為了領月薪的社會人。當時她戴一只醜醜的黑色塑膠電子錶,它可以當計時器、還有碼錶功能,圍裙上夾著另外兩台小計時器,只需如此,她就能將工作流程安排順暢,先做什麼、後做什麼、什麼事能插隊、什麼事需要一段完整的時間、預熱烤箱的時機、提前多早把器械取出來擺好、糖霜幾分鐘後會乾、等發酵時該做什麼、移動路線怎麼安排最省事(能順便拿什麼物品或按什麼開關嗎?)、何時趁機洗些東西,這些,她都能一邊執行一邊在腦中排列整齊、即時調整。久了,她發現自己不僅擅長這麼做事,還對此頗有興致,甚至可以說是上癮。由於她總是把時間掐得很準,幾乎沒有多餘的動作,同事們沒有她的(他們說是神奇的)多線思考能力,便很難配合,單純當助手也行不通,翔鶴覺得自己跟他人之間的語言頻率似乎總對不在一起,既沒法簡短地下指令,分神對話又打亂她的步調,心裡便寧願三個計時器的陪伴,而不是兩個人類幫手。所幸當時老闆也樂見她經濟實惠、一個人能抵三個人用,大手町店的廚房很快就交由她一人負責運作了,不久之後,還找了她去,透露說未來想要她去池袋分店接手副店長,『當副店長的話,還是考個國家麵包製造二級技能士吧』這麼說著鼓勵她了,翔鶴乖乖答應下來,下班後特地搭車到專賣烘培書的店裡翻閱考試用書,卻發覺內容對她來說十分簡單,陌生的知識寥寥無幾,實作技術更不需要擔心,她沒將書買下,隔天老闆問起,以為她是沒錢(雖然當時的確沒什麼錢),便向比較資深的員工要了一本舊的借她。
  翔鶴依舊報名了考試,後來幾天為了瑞鶴的事情忙碌,書拿回家一個禮拜之後才坐下來翻看。這本書跟她在店裡翻閱的那本大同小異,她試著做裡面的題目,結果竟是一題也沒答錯,還在學校時拿了滿分她是會開心的(她經常拿滿分),眼下卻實在開心不起來──完完全全感受不到一絲正面情緒。她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瞪著壁紙上一個小洞發呆,莫名其妙有了點火氣,那火氣還逐漸攀上胸口,沒有要熄滅的意思,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令人生厭、沒有意義,所謂「一切」便真的是指「舉目所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些在上一秒鐘她還珍之重之的事物。翔鶴覺得這太奇怪了,包括整個情緒的轉折是如此缺乏邏輯,還有她無法確知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感到如此厭倦,以及⋯⋯呃、憤怒──看吶,她連這種情緒是不是憤怒都要多想個幾秒來確認,至此動彈不得,處在憤怒和困惑之間,被兩者拉鋸,大腦無法決定是要為了憤怒而產生破壞慾、亂摔東西,還是要為了困惑而感到茫然無助、哭泣宣洩,唯一最確定的情緒只有疲憊,是的,疲憊。她太累了,亂摔東西和哭泣聽起來都是超耗費力氣的行為,再說關於這兩件事她基本上沒有經驗,真要實行總覺得怪彆扭的(別驚訝,嬰兒時期不算的話,她可真沒有哭過),於是便決定不讓任何一方取得主導權,憤怒或者困惑,管它是誰,統統滾出她的腦袋吧,現在、立刻、馬上,因為她迫切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就在那時,瑞鶴敲了她的房門,跟她說爺爺買了饅頭回來、趕快來吃──她幾乎感到如釋重負。
  饅頭是白豆沙餡,配上煎茶,她很喜歡,吃的時候祖父察覺她的異樣,問她,她搖搖頭笑著說:只是有點累。
  翔鶴將自己火大(應該是火大吧,她想)的原因草草歸咎於二級技能士的考試太沒有挑戰性,才令人厭倦。幾天之後,她上網確認考試時程,不經意發現了並列在旁邊、有關麵包製造一級技能士的檢定資訊,便想,自己應是有能力通過的吧,雖說一級考試還需要參加培訓課程,但也有不與上班時間衝突的梯次,趁此機會把一級技能士也考過,不也不錯嗎。她很快就下了決定,儘管學費不便宜,還是咬著牙繳了,這麼多年工作下來,家計以外,還是存有一些積蓄的。
  後來她想,她的決定或許還是有些輕率。不論是學科還是術科,培訓課程的困難程度都使得一級和二級之間的差距看起來像是個笑話(她覺得中間應該再加個1.5級比較合理),課程不僅困難,而且嚴格,每堂課一結束立即就要接受隨堂考試,被要求撰寫研究報告作為作業的頻率也是極高。然而,那段期間嚴苛的學習卻令她備感充實,還因為課程節奏緊湊的關係,學員之間根本沒時間交流,在她看來是免去了許多麻煩。比起上班日,她發現自己更期待上課日的到來,即便這麼一來一週七天全被塞得滿滿,下班後還要念書複習到深夜,結束後幾乎是一沾床就睡著。
  二級考試來得早,順利通過之後,一堂實作課上,有位講師在下來巡看每個人的操作進度時注意到她,就問她的事,因為她看起來太年輕了,實際上也確實很年輕。當然,報名前她仔細讀過官網上的說明,知道訓練機構要求受訓者須有七年以上的從業經驗,可她呆呆地將自己兼職的那幾年也算了進去,至於兼職能算是從業嗎?這種問題,她就沒有多想了。她向店長求助,弄來了兼職那些年間的在職證明,後來,儘管沒有前例,講師們還是決定讓她繼續受訓、參加考試,她覺得自己在課堂上烤出來的完美麵包應該是主因(手臂內側那幾條被烤盤燙到的疤痕大概也有功勞)。
  那一陣子翔鶴心情大好,還對技能檢定、證照考試這類事情產生了巨大的好感,她發現那是一個真正憑實力說話的世界,目標和因果關係都很明確,就連相關人士(比如麵包烘培的講師們)都冷靜理性、就事論事,沒有麻煩的人情往來,只有你自己的努力和價值──當然,半年後她如願通過了一級考試,取得證照。然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她也再次明白了現實世界能有多麼拖泥帶水、被空洞的人際關係所主宰。向店裡要求在職證明時,她理所當然把自己報名一級考試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回想起來,自己的人緣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差的吧,原先只是被當成一個文靜可愛的怪人,怪歸怪,她尚且有禮貌又待人溫和,體諒與同理甚或喜愛,大家是願意給的,更何況她還是個Alpha,毫無道理地享有那份人們對於Alpha的基本尊重;然而自那件事之後,她卻瞬間就被所有人冷待,好像她真的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才失去了被容忍的資格。
  絕大多數的時間,翔鶴都待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她習慣,而且喜歡如此,所以直到同事幸災樂禍地問她怎麼還沒有被調到池袋──是用著非常誇張的性災樂禍語氣,她才意會過來的──那時,翔鶴才察覺到這種種一切:包括那些惡意、那些情緒是如何潛伏在底下而它們又是如何運作、所有線索以及事情是怎麼發展至最終的模樣,這些。她察覺得很晚,這是她遲鈍,但在察覺的當下又能瞬間明白,所以她其實也細膩而敏銳,這些她都知道,這樣突然之間恍然大悟的察覺,早就不是第一次發生在她身上,經驗教導令她早早就領悟:她和現實世界從不共享同一種價值觀。她的小世界,並非一個與世隔絕的幻夢,而是一種清晰、固執的價值觀。所以每次她察覺,她總是會驚訝,也總是冷淡,對她來說,無所謂挫折或失望,這些都只是再一次的發現了他人的真實想法,發現關係的改變,發現關於現實世界的情報,她知道了,她會記著的:原來對這個社會來說,你光是不卑不亢地看待自己,就是罪大惡極。 
  去不了池袋、無法升遷,她都覺得算了,大不了想辦法換間店待,這份工作中她真正在乎的只有酬勞,因為那切實影響到她跟瑞鶴的生活,別怪她冷酷,被廢物父母拖累、只能靠自己把妹妹養大的姊姊就是這麼冷酷的。她們祖父的工作是替人擦鞋,還有皮鞋的養護、修理等等,每天提著工具箱到車站租來的攤位工作,一把年紀了還是這樣,因為他的積蓄大半都被她們的混蛋母親敗光,光是想給孫女們買些點心,點心錢都賺得辛苦。翔鶴下班後會搭車到祖父執業的車站,在月台等他,接著兩人一起回家,這習慣一直維持到祖父過世。他是在去年六月初離開的,那時她已經拿到那張不得了的一級證照,一起慶祝過了,但父親節卻來不及過,後來那個父親節她和瑞鶴特別消沉。治喪期開始之前幾天,店長各種明示暗示地跟她說請假「可能不太好吧」,她不禁感到好笑,這些人跟自己都耗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覺得這樣程度的威脅管用嗎?說得更白一些:不是都把她判出局了嗎,這種「提醒你潛規則你要好好遵守不然我們就排擠你喔」的戲,還是別作了吧,有什麼意思呢。翔鶴知道店裡的人反正不打算公正對待她了,便直接請假處理喪事,治喪期間有很多時間供她獨自發呆,神官安排瑞鶴徹夜守靈、白天休息,所以日間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跟著和尚誦經以外的時間她簡單處理過家務,弄了點飯菜端上二樓,叫瑞鶴起來吃,再來就無事可做了。她坐在封起的神棚前發呆時,才理清了店裡人們的態度,她又遲了一步,才想通他們雖將她判出局,卻仍當她是他們價值觀底下的一份子,她的罪狀是缺乏常識、違反社會禮儀,罰則並非從此被排拒在外,他們其實是想要她懺悔、道歉,要她跪下,可能再順便自我貶低一番,這樣,社會就會原諒你。翔鶴想通了,然後無動於衷,她自始至終不認為自己有錯,這些芝麻一般大小的事情,對她來說著實只是干擾了,她還有好多事要處理,祖父的遺體要火化,接著還有一場較大的法事,以及後續費用,還有需至各處機關辦理的事項:住房的所有人變成了她、社工成為了她倆暫時的監護人、遺囑、戶籍、保險、銀行帳戶⋯⋯等等多如牛毛。
  短短三天的喪期結束後她就回去上班,整天下來幾乎沒說半句話,下班後她跑上車站二樓,在立食牛排屋和洗手間通道之間有一塊小空地,貼著一條紅色膠帶將其一分為二,其中一邊是空的,另一邊擺著桌椅和屏風,是一個算命師的攤子,她問那位算命師,得知隔壁的攤位確實在出租,便馬上到車站辦事處問價、將它租下。到了隔天,就開始明目張膽地兼職起來。她向祖父學習過皮鞋養護的技巧,因為她喜歡黏著他,對他做的事情深感興趣,他也樂得與她分享。前晚,翔鶴將祖父留下來的所有工具及配件清點過,一一確認它們的狀態、用途,接著從衣櫃深處翻出一件看起來像某種專業人士會穿的黑襯衫(她以前在飯店打工時穿過的),將它燙平,收進包裡。第二天她帶上大包小包提早出門,來到大手町站二樓,將自己的攤位佈置好,擺放椅子、工具箱,將折疊招牌(上面還有價目表)攤開架好,隔壁的算命師也來了,他的攤位很簡單,不需多做什麼陳設,眼下也沒有客人上門,便一直跟翔鶴聊天,雖說都是他自己在講(他總是穿一件奇怪的紫色長袍,超愛說話,而且第一人稱竟然是「哥哥我」),她聽聽罷了,算命師卻十分盡興的樣子,人很好地告訴她旁邊那些椅子和報紙是他準備給等候的客人使用的,可以和她共用。上午她只接到一位客人,近九點時她把麵包店制服直接套在黑襯衫外,下去一樓上班,午間休息時又回來顧攤子,接著再回去上班,最後七點下班之時,再次回來攤位上,重新架起招牌。算命師看她神奇的時間管理不免好奇,整天下來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翔鶴大略把自己的事情說了一遍;算命師幾乎一整天都耗在攤子上,沒客人的時候就做著自己的事情,看書或者玩手機,他說他都營業到十點,翔鶴便想,那麼自己也待到同樣時候吧。
  兼著擦鞋的那段期間她很晚回家,到家後就是洗澡刷牙直接入睡,不過每三、四天一次,會需要打起精神速速煮些飯菜冷藏起來備用,免得她倆整個禮拜就只有瑞鶴做的飯能吃,妹妹會的菜色不多(光看三明治也算其中一道,就知道事態有多麼緊急了),接連好幾天吃下來很快就會膩的。雖說辛苦,少了祖父(且多了祖父的治喪費用),當下在金錢方面確實需要貼補,休假日她有時也會擺攤,有時則用來尋找烘培相關的新工作,有了那張一級技能士證照,她想自己或許能在別的麵包店找到待遇更好的職位,或者進入高價位的西餐廳擔任烘培廚師。她把一些家務交代給瑞鶴,瑞鶴有時也會替她送晚餐過來。算命師見過瑞鶴幾次之後開始跟她聊她的事,他跟她說你妹妹二十歲以後會過得很優渥,同時也會照顧你,你沒有白養她的,翔鶴就問那是瑞鶴會有出息的意思嗎?他答:要說有出息確實也是有出息的,不過優渥的主因應該是她會嫁個有錢人,不過要小心噢,她不是嫁個有錢人就是會被壞傢伙騙走,你要好好看著她喔。翔鶴聽了立刻拉長了臉,嫁個有錢人或者被騙走,在常人眼中可能是天差地別,不過在她看來簡直一樣糟糕,那不就是怎麼樣都不好嗎!她覺得瑞鶴是她教的她養大的才不會那麼傻,也不會那麼沒骨氣,她在心裡安慰自己:不過是算命,當故事聽聽就算了吧。
  摸索乃至上手大概花了她一個禮拜時間,之後便能處理客人們九成九的需求了,主要還是清潔為多,少少幾次保養,維修則是尚未遇見過;她沒去注意店長和同事們是否察覺自己的行動,反正開啟了蓄意自閉症模式,就是打卡、上班、下班,像個毫無感情的工作機器那樣完成廚房裡的業務。擦鞋攤做起來比想像中的順利,坐著等待的客人通常不太選擇與她聊天,都是看報紙或玩手機,她的心理壓力就小了,酬勞又是直接收取現金,各種意義上來講都十分方便。
  大約在攤子開張快滿兩個月時,她遇見赤城。
  那一天她其實特別累,可能是累積的疲勞終於開始發威,除了日常伴隨麵包師傅的肌肉酸痛,七點下班後,她才坐下來擦完第一雙鞋,頭與胃部就跟著隱隱鈍痛起來,暫時不見下一位客人出現,她便掛上暫離的牌子,走進洗手間仔仔細細洗了把臉,發覺自己臉色欠佳──她沒化妝,很容易就能看出來(治喪期結束後她就不再介意會惹惱店長,頂著素顏來上班了),於是坐在外頭通道邊的沙發凳上稍事休息。其實頭痛胃痛什麼的,她早就沒有那麼稀奇了,有時太累,它們就會出現抗議,通常只要休息個三五分鐘就會好的,翔鶴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正突突地跳,她閉上眼睛,揉揉腦袋,接著放空了一會兒,直到忽然打了個冷顫驚醒,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坐著睡過去了,看錶,大約睡了要十分鐘,頭和胃卻仍然在痛。她有帶著吃慣的胃藥出門,回到攤上從包裡翻出來,一時找不到水便乾吞下去,然後才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來瓶裝水安撫她的喉嚨,隔壁的算命師有客人,即便全程目擊,也無法開口勸她回家休息,只能趁彼此對上視線的瞬間投來不贊同的眼神。她坐下來,心想擺攤夥伴的指責或許有其道理,便考慮起要不要提早收攤回家,一邊慢吞吞地伸手拾起幾件工具、收回箱裡。就在這時,一雙尚且十分乾淨的鞋子走進她的視線,在攤前停下,那是一雙消光黑色、真皮材質、做了些微揉皺處理風格、很特別但看起來又十分低調的女用帶跟皮鞋,應該是手工製作的。
  鞋子的主人出聲問她:「已經打烊了嗎?」
  「啊、沒有沒有──」翔鶴不假思索,幾秒前收進去的工具又被她一把抓出,頭痛將她的視線弄得有些模糊,便用力甩了甩腦袋,一邊伸出一隻手來「請坐吧,今天想要做什麼?快擦、擦亮、養護還是除菌?還是全部?」
  「全部。」客人在她面前的高腳椅坐下了,兩腳踏上工作台上的鞋架子。全部,4700元,大概三十分鐘之內就能搞定。是翔鶴沒料到的選擇,不過鞋子上了工作台後她瞥見鞋面邊緣小小的品牌雕花,朱瑟培.魯貝里奧,來自義大利的牌子,皮鞋就是爺爺的嗜好,這些知識她便也早就略有所聞,這麼貴的鞋子,全部都做也是合理的吧。她挑出需要的工具,將它們排列好,雖然腦袋側邊沒有長眼睛,但她感覺得到算命師似乎又在瞪她了,好啦,她知道、她知道,做完這一件她就會收攤休息了,同理一下啦,誰能跟送到嘴邊的4700元過不去呢。
  「鞋子脫下來也沒關係的,可以在旁邊休息,您需要嗎?」
  「沒關係,穿著就好。」
  「好的。」她把鞋托推到一邊去,又問:「您要報紙嗎?」
  「不用,謝謝。」
  「好的。」
  翔鶴低著頭忙活起來,她拿布抹過鞋底,細心剔除溝紋裡的塵土,而後再抹過一次,接著鬆開鞋帶、拉整鞋面。調整時,她注意到對方鞋子裡面穿著隱形襪,確實,這種樣式的皮鞋把腳背和腳踝露出來會比較好看,這些日子下來她也見識過不少女人的腳背,不論打扮得再怎麼光鮮亮麗,雙足的外觀都能使主人的疲倦或疾病無所遁形,翔鶴覺得眼前這雙腳是漂亮的,少少的、微微浮起的幾根青筋並不猙獰,只給人健康的感覺,想到這兒,她才驚覺自己到現在都還沒正經地瞧過客人一眼(真是太沒有禮貌了!),便抬頭,發現對方正沉默地盯著自己工作的模樣瞧。
  對上眼時,她覺得似乎該答個腔,就簡短說明自己手上正進行的步驟。對方點頭,眼神看來似有笑意。
  客人以一個一手抱胸一手托腮的姿勢坐著,靠著矮短的椅背,托腮的那隻手恰恰擋住了下半臉,看打扮像是頗有地位的上班族,她留著一頭黑色長髮,瀏海比較厚,不是現在流行的模樣,濃眉,深色眼睛,明顯的臥蠶,均勻的中間膚色,手大,她的長髮不紮,自然披散,有幾搓躺在西裝外套的劍領上,饒有光澤,晃眼看去,一點點毛躁和分岔也找不著。雖說如此,還是看得出是下了班後、已經有些疲累了的樣子。
  翔鶴伏下身子繼續工作,用毛刷替表面除塵,以紗布沾上少許的清潔液整雙擦拭,然後,小範圍小範圍地噴過抗菌噴霧,用砂紙打磨沿條和稍有磨損的地方,接下來上鞋油,整雙刷整過,再抹除多餘的油,最後,在楦頭和後包處打蠟──因為皮鞋是消光黑色,只抹上非常少許的蠟。直到這些全部完成,她才再次抬起頭來,對方仍舊盯著她看,似乎在整個過程中都沒有移開視線,正常客人都會看報紙或至少用手機,外向一點的也會拉著她聊天或自顧自地說話,然而眼前這人偏偏什麼也不做,就是看,彷彿她做的事情真的有趣。
  看她完成了工作,客人鬆開一直撐著的雙臂,那手離開下頷,她才瞥見她完整的一張臉,她的下顎線有稜有角,以女人來說非常英氣,翔鶴這才明白了對方的瀏海為什麼要重,原因是她整個長相都十分大氣,太輕的髮型肯定不相襯的。
  對方指指她招牌上的價目表,問:「你也能修鞋嗎?」
  「皮鞋的話,只要壞得不太誇張那都能修。」
  「不嚴重,只是幾雙久沒穿、沒保養的鞋子罷了。」對方站起身來「明天拿來請你看看,如何?」
  「好的,早上八點半以前、晚上七點半以後我會在這裡。」她把掛在招牌旁、標示營業時間的吊牌拉過來,指著它示意。
  對方點頭,從皮夾中取出五千元紙鈔,將它夾在她工作台邊緣的一個溝槽之中「不用找了。」她一邊說,又點點頭,接著馬上就速度飛快地離去,翔鶴趕緊站起來九十度鞠躬,提高音量道謝,直起身來看到對方背對自己抬了抬右手致意,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她拿著鈔票愣了一會兒,才坐下來收拾東西,空閒下來的算命師順勢對她勸說幾句,翔鶴慢慢地收,一邊與他閒聊,而後提早回家休息。她到家時瑞鶴正在幫她換床單和枕頭套,由於多出這點時間,吃過之後她便久違地泡了個舒服的澡,差點在浴缸裡睡著,還好妹妹有來叫她,而大概是因為泡澡的關係,那晚她睡得十分好,儘管作了那場被野豬咬一口的夢,也是睡到了天亮才醒。
  她醒得早,翻看祖父存放零件工具的抽屜,撿了些也許會用到的帶上,好好吃了頓早餐才出門上工。前一日遇見的客人很早就現身,七點不到,拎著個大紙袋來到攤前,裡面有三個鞋盒三雙鞋,翔鶴一一檢查,其實都沒有什麼破損和外傷,就是放久了,皮革變得不太能呼吸而已,她認為多上幾道保養應該就能恢復;只有其中一雙需要想辦法,左腳掉了個金屬釦,看上去同樣很久沒穿了,大概就是因為如此,果然,對方立刻解釋:「滿喜歡這雙鞋的,但是穿沒多久就掉了,也不知是不是刮到,釦子沒找回來」,她觀察,金屬扣應該是黃銅材質,翻看自己箱中的備用零件,順利找到了相同模樣的。她報了個價,大約八千元,讓對方把鞋子留下,說明順利的話今日之內便可以完成,但還是請對方隔一天再來取,比較妥當。然而,對方仍然晚上就來了,大約晚間七點出頭,她剛從麵包店下班、重新設好攤位之時。
  早上她將三雙鞋都清潔過後上了保養油,晾在一邊,取出黃銅釦零件,仔細比對確認它們確實是相同的款式,不過鞋上的那一個做過舊化處理,便用三種不同的比例調了做舊藥水,泡下三顆銅釦,接著擦乾、打磨、用噴劑拋光、上保護漆,最後選擇看起來最接近右鞋上的那一枚,好在兩者擺在一起比對時,看著幾乎一模一樣,不然她還打算再調個幾種不同的藥水嘗試,完成上述工作的期間她幫三雙鞋都上了第二和第三次油。麵包店午休期間她只來得及將銅釦嵌入鞋面,便要趕回去上班了,她覺得這幾雙鞋大概還需要最後一次的保養,只能留待晚上再做,回店鋪值班期間她都把鞋子們鎖在攤位附近的寄物櫃中。晚上,她才佈置好工具、準備開始上油,那人便是在那時出現的,她有點驚訝對方沒聽她保守的勸告、隔天再來取,卻又不明所以地覺得沒那麼驚訝。
  「不好意思,還要一點時間。」她說。
  對方讓她不要介意,跑到隔壁算命師的攤位坐下了,她的鄰居立刻眉飛色舞起來。
  翔鶴替三雙鞋子做了最後一次的保養,然後再次檢查午間修理好的銅釦,末了,起身向旁攤探頭。她忙活時十分專心,加上隔壁的話聲不大,翔鶴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客人看到她,便起身過來,她交代鞋子的狀況、展示成果,讓對方檢查,彼此都確認完畢之後,在對方的注視下拔除鞋托,將鞋子們收入鞋盒、裝回原來的袋子中,對方跟她道了謝(她也道了謝),取出皮夾正要付錢之時,卻又忽然往上縮回那夾著紙鈔的手,懸在半空。
  「突然想到,」那人說,雖然一直都是微笑的表情,卻閃過一瞬間的深不可測「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什、什麼事呢?」對方突如其來,弄得她有點緊張。
  「可以請你吃飯嗎?」
  翔鶴愣在原地,嘴都微微張了開來,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她長這麼大從來沒遇過這種事,如果是那種講話嬌滴滴、因為信息素就黏上來的Omega,她倒是遇過的,通常她們(是的,絕大多數是女人)不用多久就會發現她有多麼冷淡乏味,然後自討沒趣地離開,她自認為不為刻板印象所困,不過對方看起來的確不像是個Omega;那麼如果是Alpah的話呢?好吧⋯⋯她確實有過一些經驗,不過都是糟糕透頂的經驗。說到底,那人說話時的神情那麼自然,那麼光明正大,那麼乾淨,她實在不覺得對方帶有那方面的想法,或任何倒人胃口的企圖,那麼,這還能是什麼狀況呢?不論這是單純的好意、好感,甚或一段友誼的開始,都是她未曾經歷過的──她未曾得到過、也未曾試圖去追求的東西。
  「掉了釦子的那雙鞋,我是真的很喜歡,能再穿它,都要感謝你。」
  「我只是⋯⋯做我的工作、應該做的事情而已⋯⋯」她慌慌張張地推說。
  那人的解釋聽來很有道理,處理鞋子時,她就發現其餘兩雙都跟對方腳上的朱瑟培.魯貝里奧一樣,是價值可觀的精品,而那雙掉了釦的,卻是十分普通,可能一萬五至兩萬元就能購得,相比較下,仍被主人收藏著,應是有它的特殊意義。
  合理歸合理,它聽起來仍像個可疑的藉口呀!
  「給我個機會感謝你?」
  「我已經收了酬勞的⋯⋯」
  「還沒收呀。」對方搖晃起夾在指間的鈔票,弄得她無言以對,看她這樣,那人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何、變得更加柔和了。其實在情感上,很稀奇的,她竟完全沒想要拒絕對方,只是理性拉著她裹足不前,說是理性,它更像一種朦朧的疑慮,好像擔憂著有什麼她不懂得的社會禮儀會禁止她答應邀約、叨唸著這麼做很不好似的,至於為什麼不好?那就不知道了,理性它說:不知道是因為你老待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嘗到苦果了吧?怪不得別人吶。
  那人歪過身體,探頭去看距離此處只有幾步遠的立食牛排屋「太好了,它開到九點半呢。那間好吃嗎?」
  「這個我不知道,沒有吃過⋯⋯」她轉頭看向算命師。
  「我也沒吃過。」他聳肩,順便以一種熱心到雞婆的語氣補充說明:「你跟著去吃,等一下就會知道啦,我們這邊已經結束了,不用顧慮哥哥我的。」
  那兩人共犯般地同時笑起來,使得那人露出了白而整齊的牙齒,翔鶴忽然覺得盯著看不好,就微微低頭、垂下視線。
  「那麼,好嗎?」那人繼續勸說。
  「我⋯⋯」
  「你很想知道我到底有什麼目的,對吧?」
  如此直白的話語截斷了她的思考,她抬眼看對方,產生了想要跟著笑的衝動。
  「來了就能知道哦。」
  這話讓她直接笑出來,拿對方沒有辦法,點了點頭。
  因為是立食餐廳,她們並肩站在桌前,店內空間小,菜單直接黏在桌面上。翔鶴緊張,覺得反正沒法好好考慮,大略看過去就點了價位一般的紐約客牛排,而對方同樣很快就決定,點了16盎司的肋眼牛排──兩份,櫃台裡頭的服務生掩飾著驚訝再次確認,確實是要兩份,翔鶴心想,16盎司的牛排已經快要500克了吧,兩份豈不就是一公斤嗎?!不過看對方的態度稀鬆平常,她也不便發表什麼感想了。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點餐完畢,對方馬上這麼說道,往身上摸了好一會兒,終於從其中一個口袋掏出名片,按在桌面上推過來「我在南雲工作,是個主管。」
  翔鶴從來沒接過別人的名片,只在電視劇和漫畫裡看過這種場景,名片上大大的公司名稱:南雲-松江汽車、兩個字母M重疊在一起的眼熟商標、業務部長的職銜、當然,還有名字──
  「是⋯⋯赤城さん?」
  「是,我就是。」
  「我、我是佐佐山。」
  「佐佐山さん,我需要一位秘書,你有意願來我們公司工作嗎?」
  「⋯⋯欸?」
  在自我介紹的階段就選擇直呼其名、而不是姓氏,好在對方並不介意,還堪稱幽默地一邊舉起手一邊回答她。翔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雖說她有些遲鈍,但也從來不習慣和除了瑞鶴以外的什麼人如此親近。事隔許久之後她才推測:對當時的自己來說,赤城很明顯不同於以往遇見的每一個人,她發覺了這份特別,也因為一開始她只發覺到這份特別,所以才想要測試看看對方能夠容忍自己的缺乏常識到什麼程度吧。說來好笑,那時的赤城竟然縱容她這樣試探她呢!換成現在、尤其是最近,自己稍微有一點試探的口吻或是用字遣詞跑出來的話,那人就要不高興,小則鬧脾氣大則發脾氣,若要她認真地吐槽:她都不知道以前跟現在有什麼不同呢!嘛,也罷,說到底大概就是佐佐山さん和翔鶴的不同吧。
  她們認識不久赤城很快就原形畢露了──雖然這個詞對赤城不太公正,畢竟她早就知道她是那樣的人(才會跟她走),赤城也壓根沒有要隱藏的意思,但基於她們之間對彼此毫不客氣的默契,她就想要說是原形畢露──赤城將本性光明正大地攤開、彷彿歡迎她檢視,在她面前總是口無遮攔,從現實世界的角度看來,那肯定是一種粗暴的態度,不過,前面也說過了,現實世界和她的小世界從不共享同一種價值觀。時至今日,對方的存在從來只令她感到很安心──不算上一開始在牛排屋那一次的話,她知道松江是很大的汽車製造商,平時路上能看到的卡車有八成都是他們家的,赤城的邀約太突然也太驚悚,當時她很焦慮地切牛肉,刀子在盤子上鋸啊鋸的(紐約客本來就比較不好切),然後問:
  「為什麼會找上我呢?如您所見,我似乎社會化得不太成功。」
  「我不是想要找一個成功社會化的人,我要處得來的人。」
  她不滿意自己的反應,尤其往後赤城不只一次地拿「你似乎社會化得不太成功」這句話來尋她開心。不過,認真地說,赤城誠實的回答著實令她感激不已,自己容易疑神疑鬼,又始終不願意跟失敗的人際關係和解,要不是對方以此種程度的真實來動搖她,恐怕她就要錯過這隻主動對她伸出的手了吧。並不像邀約一起吃飯時那麼堅持,赤城雖然誠實,卻沒有極力勸說,只是要求她考慮一個禮拜,「請你下禮拜三再給我答覆,如果真的要拒絕,也等到那時再跟我說,好嗎?」這麼跟她說了,又掏出筆在那張名片上寫下另一組手機號碼「別管上面印的,這支是我私人使用的號碼,你要給我答覆時,就打這一支。」
  她覺得赤城當時說的這些話、還有說話時的語氣,也都是促使她下決定的原因。
  翔鶴將名片收起,之後她們沒再談論什麼要緊事,只聊到眼前的食物、她昨晚作夢的內容(現在想起來她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個)以及她的工作(擦鞋的這一份工作)。赤城把那兩份牛排切得井井有條,每塊都是一口大小、精緻地分配了蒜片在其上,再沾少許海鹽搭配,最終對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吃完那合計32盎司的牛排,幾乎跟她同時放下餐具。兩人離開餐廳,愉快而乾脆地道別後便分手了,翔鶴回到自己的攤子上,覺得有好多事情要思考,便再一次提早收攤,待她收拾完畢,隔壁的算命師仍在接客,她猶豫了一會兒,始終是按奈不住好奇,坐著一邊思考一邊等他空閒下來──那時已將近十點了,才靠過去問:「剛剛那個人,她⋯⋯她跟你問了什麼呢?」
  「這不能透露,我可要保護顧客的隱私吶。」
  「啊、說得也是。」
  「但是我可以用塔羅牌幫你算她剛剛問了什麼哦,如何?一個問題五百元,哥哥算你三百就好。」
  算命師正經不過兩秒,馬上就變回平常那沒有原則又貪財的模樣,枉費翔鶴剛才還覺得對方所言極有道理、敬佩了一下他的道德操守,她吐槽幾句,就跟他道別,回家去。
  下週二是她的二十歲生日,那幾天她仍然忙得天昏地暗,是因為瑞鶴提醒才猛然想起來的。當天早上她沒擺攤,因為在法律上成年了,瑞鶴的監護權終於來到她手上,社工跟她約在家裡見面,對方說明了許多事情、兩人一起核對了大量的文件、簽了好多名又蓋了好多章,只有兩個小時空閒,她們差點就要辦不完這些事情。之後她成功趕在九點進入店內打卡,在收到任何一句虛假的生日快樂之前直接走到店長面前遞了辭呈,當作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然後,當晚她就打電話給赤城。
  後來店長跟她談好再做兩週,所以她是在八月底才入職南雲的。至今,終於快要滿一年了。

  翔鶴走進公司大樓,把包放進自己的小辦公室,提著剛買的麵包進入茶水間,取出檢查,她買了燻鮭醬和明太子口味的軟法,以及幾顆卡士達麵包,若以前麵包師傅的角度雞蛋裡挑骨頭,她覺得軟法的顏色太蒼白、不夠理想,就算是軟法,還是要烘烤出漂亮的微焦黃色才算及格。早晨買到的麵包其實會是前一天預先烤製好的,為了美味著想,再烤過一遍是比較好的選擇,她將軟法切片,克難地使用茶水間裡的小型烤麵包機分批烤熱、裝盤。卡士達麵包則另裝一盤,她向前東家購物,其實主要是為了它們,因為那兒有做成動物大頭造型的,是面向小孩的產品,她買了三顆小豬大頭和三顆兔子大頭造型的。最後是泡茶,選擇了適合早晨的濃茶。她把茶壺、茶杯連同兩盤麵包放進一個大托盤,端進社長辦公室。
  「早安,赤城さん。」
  「⋯⋯翔鶴啊,長久的曖昧期終於要結束了。」
  赤城已經坐在辦公桌前,才一大早的,就是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發言。
  「什麼?什麼曖昧期?」她問,走到大辦公桌邊的小矮桌前,將托盤放置其上「點心在這裡喔。」
  「曖昧期結束,關係確定下來是件好事沒錯,可是這樣就變得有點無聊了,少了些刺激感。」
  「⋯⋯」翔鶴皺起眉頭很努力地思考,最後說出一個她覺得還算有道理的推測:「⋯⋯意思是你吃膩麵包了嗎?」
  「才不是!」對方馬上抓了一顆卡士達麵包過去,正巧是小豬模樣的「噢,好可愛。」她探頭看了看托盤裡的茶和其他麵包,接著一口就把小豬卡士達吞下肚,然後表示:「我永遠不會對它們失去興趣的。」
  「那還有什麼東西的曖昧期要結束了?」
  「我在說豐丸的併購案。」
  「噢。」
  翔鶴在側邊供她使用的桌椅前坐下,今日的報紙已經送來,疊放在桌面,她拿起第一份,折成方便閱讀的形狀,開始替赤城篩選新聞。
  「你有吃早餐嗎?」
  「有。」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說是曖昧期?你問嘛!」
  「很好啊,赤城さん。」
  「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有啊,我有在聽⋯⋯軟法是熱的,要先吃喔。」
  「噢。」
  四十多分鐘過去,翔鶴抬頭,瞥見對方的桌面被大大小小的紙張鋪滿──有A4列印紙、活頁紙、便條紙以及被二次利用的各種廢紙,亂成一團,紙上滿是潦草的筆跡和示意圖,赤城本人一手持筆,一手拿著最後一口麵包,顯然進入沉思狀態已久。她起身取來對方的平板,將剛才選出的重要新聞一一拍照、轉換成方便閱讀的檔案。完成這些,她捧著平板走到赤城身後,問:  
  「所以為什麼要說是曖昧期?」
  赤城沒有反應,她便將平板放置於大辦公桌一角,端起空掉的茶壺走去茶水間泡了新的茶,回來,見對方站了起來,一手抱胸一手托腮低頭俯視桌面,看到她,就問:
  「你剛才有說話嗎?」
  「有,我是問我們跟豐丸機械的感情問題。」
  「噢!」赤城點頭,低頭檢視桌面上的紙張大軍,挑出幾枚揉爛了丟進紙簍,坐下來「老實說,想到曖昧期就要結束,我是有點鬱悶的。」
  「為什麼?目標達成了,不值得開心嗎?」她走過去替赤城倒茶「⋯⋯難道真的是因為會變得無聊?」
  「當然無聊啊,但不是因為曖昧期有趣、相比之下才顯得無聊──豐丸這間公司就是跟有趣沾不上邊嘛,他們只對展現誠意時的我有興趣,對規劃未來的我毫無興趣,跟這種對象搞曖昧簡直是折磨。」
  ──是啊,還要買他們好多產品,把我們用得好好的舊機器汰換掉──翔鶴忍不住跟著想道。
  「這種曖昧期我也不想一直持續下去,只是對接下來的事更提不起勁罷了。」
  「曖昧期之後不應該是熱戀期嗎?」她試著開玩笑。
  「不,是家暴期喔,對我來說豐丸這種的就是問題兒童,只能用思想修正拳痛揍一頓了吧。」
  「赤城さん,」她做出一個謹慎的警告表情「你知道這種言論在外面是NG的吧。」
  「知道啊,所以我只跟你說。」
  「⋯⋯這是工作,我會忍耐的⋯⋯你開心就好。」
  「怎麼這樣?那我要怎麼講你才不用忍耐?⋯⋯『啊──真想把決策階層都砍頭了』,這樣如何?」赤城說著,伸出四根手指作刀刃狀,在脖子前一劃。
  「⋯⋯我覺得可以。」她跟著拿手在脖子前比劃。
  「喂,你認真的?這可是犯罪喔。」
  「這只是一種比喻吧,家暴才是犯罪喔。」
  「家暴也是一種比喻啊!」
  「這就繞回來啦!比喻也分成適當的跟不適當的。而且你想嘛,既然你是對的,怎麼會選擇用『家暴』這種字眼來比喻呢?這不是很矛盾嗎!」
  「⋯⋯你說的沒錯耶。」
  「太好了,您終於明白──」
  「──我是對的嘛!」赤城露出誇張的恍然大悟表情,看起來很假「難怪我會這麼鬱悶這麼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太痛苦了。」
  翔鶴在心裡嘆了口氣,放棄與上司鬥嘴,直到前一刻她還以為對方是認真地在與她探討事情,沒想到只是日常嘴砲。這種事發生得太頻繁,相識以來,相處的時間也不少了,她還是沒法分辨對方到底何時是認真、何時又是在輕佻。
  「好累喔,驤姊老是把麻煩事丟給我,每次併購都是我在處理,我也討厭併購啊。」
  「還請忍耐到下週二為止吧。」出於職責,翔鶴還是出言安慰,她記得赤城下週二有場跟豐丸會長的午餐飯局,這場飯局大抵能讓併購案一事塵埃落定吧。雖說接下來就是對方所謂的「家暴期」──不,還是用她自己的話來講吧──雖說接下來就要進行人事整頓,不是什麼輕鬆差事,不過赤城可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可憐,在翔鶴眼裡,上司對於修理問題兒童總是十分樂在其中的,證據就是每次幹了這種事之後赤城都會肉眼可見地變和善,對垃圾食物的需求也會降低。如此看來,那場飯局過後對方便能放輕鬆許多的吧,接著比較重要的工作就只有下午跟美國分公司的視訊會議了,議會中要用到的資料她已經整理好,不過⋯⋯想到這兒,翔鶴還是開口提醒對方:「對了,下週二下午我不在喔。」
  「我記得。」赤城歪了歪頭,又說:「是要去看你妹妹比賽對嘛?」
  「嗯,因為是縣級大賽,我就想要到現場看看她。」
  瑞鶴就讀的高中是體育名校,尤其是籃球,妹妹也加入了校隊,是從小學高年級起就很認真地練習、打算步上職業道路所培養的技藝。這次比賽,瑞鶴給了她門票,因為女籃縣大賽不大會出現觀眾爆滿的情形,參賽的孩子們似乎都分到了門票,好讓她們招待家人親友。憑這張票,自週六起至下週二、大賽舉辦的四天之內都能通行無阻,她原打算週六就去看一整天的比賽,接著週二決賽那天再去一次,不過瑞鶴告訴她週六的比賽教練應會讓低年級的學妹們練手、自己不太可能上場。
  「你只去看決賽嗎?」赤城問,翔鶴見她已經拿起手機查詢比賽時程。
  「決賽再去就行了,我妹妹已經高三,她們校隊活動似乎都是這樣的,比賽也要看輩分上場。」學生時期她都在打工,沒有參加過社團活動,對這種事情不太清楚。
  「我想問的是她就這麼確定她們會進決賽嗎?」
  「仁高一定會進決賽的吧⋯⋯應該?」
  「⋯⋯哦!維基百科說每年都有進。」赤城滑著手機,很快就找到解答「而且每年也都會打進全國大賽的樣子⋯⋯哇!去年是全國亞軍欸!竟然是這麼強的學校嗎!看得我都想去看比賽了,可惜得上班。」
  「⋯⋯不要因為我會去看就這樣說喔。」翔鶴瞇起眼睛。
  「沒有要捉弄你啦,我是真的感興趣。」
  「可是沒有聽你提過籃球的事啊。」
  「我就擁有一隻球隊呀,關注一下高中生的比賽也不奇怪吧,而且,我其實會打一點籃球的。」
  「真的嗎?」
  「對啊,小時候。不是校隊也不是社團啦,我是弓道社的。只是放學後會跟同學或者鄰居的小孩子去公園打的那種程度而已,有時候也打棒球,不過棒球要約到很多人才能打,所以還是比較常打籃球。」赤城摸著下巴思索片刻,突然又說:「果然要說喜歡程度的話,我還是比較喜歡棒球,好啦!沒事了,我不難過了。」
  「⋯⋯那還真是可喜可賀。」翔鶴看看錶,結束這個話題,大約三十分鐘之後赤城還有要見的客人,必須將辦公室恢復整齊,她開始收拾被對方清空的盤子,隨口問道:「今天這個還喜歡嗎?」
  「還不錯,哪一家的?」
  「我以前工作那家的。」
  「我記得你跟他們關係不好吧?」
  「可是他們有賣那種小動物模樣的⋯⋯話說回來,那些其實是我還在職的時候開發的產品。」
  「奇怪了,既然如此,你不生氣嗎?」
  她搖搖頭,想了想,說:「早上過去的時候沒被認出來,但我其實是想被認出來的,在我決定要去買的時候,我就⋯⋯我就想要⋯⋯」
  「⋯⋯想要讓場面變得很尷尬?」赤城問。
  她思考片刻,點頭承認,又突然想到,自己雖帶有這麼點復仇般的小心眼,可並不是想要拿現在這身行頭來向人誇耀(她穿西裝,還戴一只更好的、入職時赤城送她的錶),這點,她不想要赤城誤解,卻一時想不到該如何解釋。
  不過,她的顧慮隨即化為烏有,赤城理所當然地繼續說道:「這麼說的話,我就能理解了:是因為你佔據著道德制高點,所以場面越尷尬,你就越爽快,對吧?」
  翔鶴愣了一秒,小小驚喜地點點頭。
  「讓我猜猜,如果見到了以前認識的人,你是不是還打算要非常和善地對待他們?」
  「呃⋯⋯是這樣沒錯。」
  「你真壞耶。」赤城稱讚她,又皺起鼻子抱怨:「我就喜歡你這樣。可是我使壞的時候你就不喜歡我,為什麼呢?好不公平喔。」
  她乾笑起來,沒有回嘴,再次低頭看錶,把托盤端出辦公室。

──────────
※查到日文中也有描述鬼壓床這種現象的字眼,稱作「金縛り」。
※要是赤城回答「當然是跟你的曖昧期啊」,這文馬上就全劇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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