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加賀走西棟後側的小路去倒垃圾,這裡的雜草又高又密,都不知道校方是否會請人打理。就她記憶所及,自春天開始上班以來,一次也沒見它們被割短過。意外地,在這兒她碰見瑞鶴,對方正挨著牆、蹲在一扇窗戶底下,因為那些雜草,只是一晃眼,不太容易發現人影,加上她走得很快,差點就要這樣直直通過了。在任何理性能夠運作之前,她急停下來。
瑞鶴抬頭看她,兩人四目相對,那是一雙哀怨的眼睛,但是純潔。哀怨與純潔能夠並存這點一直讓加賀覺得很奇怪。她鬆開手,讓兩個大垃圾袋落到地上。
「你翹課啊?」她問。
瑞鶴搖搖頭,兩腿開開地蹲著,她在裙子裡穿了件運動褲,儘管蹲姿有如不良少女,加賀一直覺得她挺乖的,確實,不是那種會翹課的孩子,而且每次見到自己都會很快地靠近過來──真有那麼開心嗎?她問過,而對方總是一副如同其所宣稱的那樣、真的那麼開心的表情。
加賀走過去,近看才發覺瑞鶴緊挨著的,其實就是保健室的窗戶。她只得到對方那個表示沒有翹課的搖頭,沒有得到解釋。瑞鶴不像平時那樣面帶笑容,全身散發著低落的氣息,這很少見,讓她有一點窘。身為成年人,她一時半刻不知道該拿對方怎麼辦,接著就想到,現在正好是籃球隊的訓練時間吧,不是翹課,那麼是翹掉了訓練嗎?
「怎麼在這種地方?」
「⋯⋯來了之後,才發現窗簾拉起來了。」瑞鶴往身後的窗戶偏頭示意。
哦,所以是來找自己的呀。
「受傷了嗎?」
「沒有啦。」
「⋯⋯那幫我提垃圾。」
「啊?」
加賀不再多說,直接走起來。
瑞鶴無法對那兩包被留在原地的垃圾視而不見,只得趕緊提起它們跟上。她們走到學校後門不遠處的垃圾收集站,一路上都沒說話,將垃圾堆放好之後回到西棟,加賀在穿堂的販賣機前停下,掏出錢包。
「你要喝什麼?」
「最貴的。」
「最貴的是紅豆湯。」
「那第二貴的。」
「是玉米濃湯。」
瑞鶴湊過來查看販賣機,最後指著普通的運動飲料「⋯⋯我要這個。」
運動飲料分明很便宜的呀,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加賀搞不太懂⋯⋯唉,算了,反正她也搞不懂對方為何這麼喜歡自己。
是的,喜歡。這個詞能指稱的範圍很廣,就讓我們明確一下定義吧,現在,它正好就是最不妙的那種意思,意指她不是對方「喜歡的老師」,而是「喜歡的人」。在兩人攤牌以前,加賀曾經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或者代溝之類;至於現在,對於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情,她倒有些游移不定。話說回來,每次當她忍不住追問,瑞鶴總會清晰又誠懇地重複相同的告白,照理來說,事情該有個定論了,她卻仍然疑神疑鬼。最令人汗顏的是,她很清楚(或許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不是誤會,是她誤判情勢,緊接著又衝動,她的誤判和衝動造成了此刻處境。
保健室裡沒有其他人在,她們回到她的桌前坐下後才打開飲料,加賀替自己買了罐裝咖啡,她從抽屜拿出一盒奶油餅乾推到瑞鶴面前,提醒道這個很膩不要一次吃太多,對方無精打采應了聲好,她看起來心情惡劣,但還是堪稱乖巧地回答自己。加賀十分肯定,不論自己說什麼,對方大概都會聽從,這件事一方面讓她覺得奇怪,一方面讓她感到很壓力。奇怪之處在於,雖說她認為瑞鶴基本上是個好孩子,但很明顯地,對方也屬於那種不好馴服的類型,這跟她頗為乖巧的表現並不衝突,加賀以一種微妙的直覺下了如此判斷,而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她進入教師這份職業的時間很短,但好歹當過多年的學生,而且,儘管身邊的人總喜歡嘲笑她是個遲鈍的書呆子,她覺得自己對人的感覺還是挺敏銳的,只是不擅表達,才給人那種印象。
瑞鶴只吃了一塊餅乾就停下,她拿紙巾給對方擦手,她仍然乖巧地道謝、接過去擦抹手指,加賀知道對方才不是這麼講究的個性,自己不要求的話,只會亂抹在運動褲上,或者直接用油膩的手去拿飲料、摸東摸西的吧。她只要一想到這孩子很喜歡她、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就極有可能對對方產生巨大影響,她就壓力大得想吐。除卻這確實是一份重責大任之外,如今的身份也是原因,她通常是處在被人開導和安撫的位置,對象是赤城さん或者陸奧,反過來要扮演這種角色,實在很笨拙。自初見以來,瑞鶴就令她感到不明所以的危險──當然不是說那孩子本身,理智上,她不覺得對方具有真正的威脅性,但恐懼從來就是不講理的。她努力過了,卻只能做到不動聲色,相處之中不止一次地想把對方趕走或者自己逃跑(雖然她還沒想出要怎麼趕又要怎麼逃;而且,真正處在某些關頭,這份偽善的欲望又會自動消失得無影無蹤)。說來好笑,不論是趕還是逃,她的職業倫理明明很支持她那麼做的,她是老師,對方是學生,制止任何浪漫情愫在兩人之間發展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她從一開始就清楚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是因為道德考量或什麼正直的秉性才想要拒絕對方,相反的,全是因為恐懼。有意思的是,這份恐懼恰恰說明了她處境尷尬的關鍵──她沒有辦法對瑞鶴的告白一笑置之。
恐懼一直是她的動機,彷彿是她這個人的內建功能似地,被恐懼控制、做出稱不上明智的決定以及行動,在三十年的人生之中讓她吃盡了苦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苦似乎沒有白吃,現今的她已足夠年長(而且足夠悽慘),能夠清楚辨別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說仍然無法擺脫這種差勁的行為模式,至少能夠稍微抵抗一下、拖延時間、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路可走,或者最少──悲觀地想──能夠為即將到來的慘況做好心理準備。
陸奧就對她說過,說愛──那種含有肉慾意味、戀愛性質的愛──本身就是一件危險、令人感到害怕的事情,但是,它通常都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危險,『像你這種想像力豐富的小孩,如果要自己嚇自己,很容易就會把自己嚇死的哦。』當時,她們就是在談論她陳年的感情問題,這便是陸奧給予她的評價了。她很早就明白來自姊姊的忠告必須嚴肅對待,陸奧是很聰明的人,而且不願意重複已經說過的話,如果你冒犯了她,還會透過「不再對你透露真相」這種手段來懲罰你。成年之後,加賀自認為不是姊控也並不特別崇拜陸奧,但對方就是有本事給她這種感覺:每當她看到陸奧又一次在人群中閉上了嘴,換上社交性的微笑,她就覺得她們彷彿置身某種古代寓言讀本的世界,插圖裡的陸奧被畫得特別大或是金光閃閃又或者是腦袋後面有一個圓盤還是光環之類,來表示她是個精靈或者仙女或者天使、又或者是謬思維納斯什麼的總之不是凡人。周邊的人群則被畫得兩眼無神表情呆滯,彷彿上帝沒有替他們吹進那關鍵的一口氣,只好成長得無知愚蠢。而她嘛,是個介乎陸奧與人群之間的角色,知道一點什麼(大概是知道自己無知吧),但又不知道關鍵的那點什麼,這樣的人,在她姊姊閉上嘴微笑的那一刻,對著人群激動大吼:天哪看看你們做了什麼!你們永遠不知道你們損失了什麼,現在智者閉口不言了!──好吧,我們正經一點,她不是這樣情緒外放的類型,以上情節只發生在她的想像小劇場之中,陸奧也稱讚過(那不是稱讚!)她是個想像力豐富的小孩呀。
話說回來,加賀其實並不討厭陸奧那個社交性的微笑,儘管它經常是出現在對方耐心已盡的情況之下,而且每次出現都害得她坐立難安。那笑容並不假冒偽善,仍然十分真實,她不知道姊姊是怎麼做到的,能夠那麼真誠地表達拒絕,在加賀看來就好比能夠憑空變出防護罩的超能力一般神奇。而且,時常只有在陸奧露出那樣的笑容時,才看得出她跟長門之間的血緣關係,除了身高,她們長得並不很像,氣質也不同;比起陸奧,加賀自己跟長門站在一起,更能在外貌上看出姊妹關係,只是她們年齡差距太大,小時候跟長門走在一起,大概都是被路人當成母女的吧。
她的兩個姊姊都會那樣笑,加賀知道那是一種特殊的武器。而她有時會覺得,學不來那樣的笑容或許是她人生過得不太順遂的其中一個原因。
要是她熟練各種笑的方式,大概就能更好地處理和瑞鶴之間的關係、把事情導向她想要的結果了吧(先不論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結果)。誠然,厲害的社交性笑容對任何形式的人際關係都有幫助,她不認為她能遇見第二個赤城さん,跟那樣一個徹底瞭解自己的對象在一起,所有的裝飾都是多餘的,即使它們好看又實用,也是多餘的。開始時,她根本不相信她們有一天會分開;復合時也是,赤城毫無預警地來到她的房門前,拖著行李,頭髮上還沾了整個四月漫天紛飛的櫻花花瓣,她根本不相信她們會再一次分開。
無論當時的她相信什麼、無論如何一相情願地期望,加賀知道這份感情終究是被她親手摧毀的──是她的恐懼,一步步造就她最恐懼的結局。多年前她初見赤城,會那麼快地陷進去,或許就是受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安定氣息所吸引吧。然而,即便像赤城這樣最穩定持久的薪柴,最終仍是被她澆熄。她悔悟得太晚,也學得太慢,最後一次分手還是走那條老路:膽小鬼加賀心心念念自己的恐懼,而不是心心念念心愛的人,赤城的寬大只是更加縱容她的怨氣堆積,她見不得那人身上浮現一絲絲反常或焦慮(現在想來,不都是很自然的情緒展現嗎),一旦見得,就神經病般地對著警鐘又敲又撞,搞得她倆都不得安寧。對此,竟然還有點理直氣壯呢,認為是赤城製造出狀況(各種狀況,總之能令她不安的任何事都算在內),而她是著手處理狀況的那個人──有誰能說她反應過度呢?海灘上用沙堆成的城堡因為地震而塌毀,這並沒有什麼,然而地震之後發現鋼筋水泥蓋的大壩裂開一條縫那就不一樣了。你想想嘛,一條船,能有一毫米的裂縫嗎?當然不行──從前的她,真是這麼想的。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把赤城當成一個危險的核反應爐,不允許對方一丁點的失控。那麼她自己呢?她是以同樣標準來要求自己的嗎?從前的加賀倒是覺得沒關係,反正自己本來就是這樣,卑怯、被動、患得患失,赤城之所以朝她走來,就是因為足夠強大、可以應付和承受這些的。從前的她,真是這麼認為。於是她繼續索要,繼續擔心自己終有一天將不再被索要,就這麼放任自己,直到壓力臨界,便不假思索把自己整個打翻在對方身上,美言之那是一種愛,一種她也控制不了的愛(由此可見多麼激烈多麼動人啊),把彼此的狀態都攪得更加糟糕,糟到一個極致之後,她反而安心了,彷彿這樣就能將她倆牢牢綁在一起。比起讓赤城一個人充當動能、拖著她走尋找出路,她寧願剝奪對方的自由,彼此陪伴著受困、癱瘓,就這樣窒息在泥沼之中,是的,這很不好,很不健康,很痛苦,但這樣能夠換得一種純精神上的幸福。
她就是這樣的人。
「拿恐懼作動機是一個人身上所能擁有最糟糕的特質了」──失去一切之後,要說她終於學得什麼,恐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想起初戀情人,加賀還是沒法不難過,她們恢復聯絡還未多久,赤城的性格沒太大改變,還是那個她所遇見過最直率又美好的人,因為氣質和魄力而令人敬畏。儘管她們兩次分手都分得不太好看,她對待自己仍是那樣溫暖,殘留著不再適宜的溫柔,致使她們的相處模式同樣沒產生多少變化。有時她甚至陷入迷惑,開始懷疑「會做愛的好朋友」跟「不做愛的情侶」這類關係是否真實存在於現實世界,開始分不清以前和現在。呃⋯⋯既然提到了做愛,她必須自清一下,她倆可沒有真做下去(真的,沒有再做過了),她的迷惑也總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赤城さん很清醒的,在這點上,赤城就像從前一樣,負起了保護她們和她們倆的關係的責任。重遇之時赤城就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告訴她「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看得出來她不想重蹈覆轍;在她頭腦不清楚時,赤城也會用著跟從前別無二致的語氣,笑她「真的很迷糊欸」,寵溺得令她瞬間明白自己早就沒有資格享有這份寵溺。即便戀情已經結束,刺痛的感覺未曾停止,尤其是這些被一棒打回現實的瞬間。她感嘆赤城的個性果真沒太大改變,還是帶有那樣微妙難解的雙面性,就如同她也弄不明白的,這份刺痛有時令她覺得赤城さん真的好冷酷好冷酷、自己也是心狠手辣的一批,有時又令她感覺赤城溫厚柔情、自己也能像羔羊一般無辜、溫順。她想,她曾經有機會弄明白的,她認識赤城時對方身上就已經有了那些扭曲──甚至你可以稱之為暴虐──的東西,她不知道至今它們是否一如既往,亦或改變了模樣,因為赤城不再展示給她看了。如今願意現身的,只剩一種可愛的寂寞的任性,還有一種語帶保留的柔軟,再也沒有真正黑暗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不該再從赤城身上尋求任何慰藉,現下侵擾她的壓力,不論倫理,只稱得上一件可愛的小煩惱。她能夠放心去打擾的人只有陸奧,以及⋯⋯嗯,若不是斷了聯絡,她還有榛名──考慮到榛名的個性,還有程度不下於自己的迷糊,開導或許算不上,可榛名給予過的安撫,對她來說至今仍然真真切切。然而,她很清楚若是往對方身上尋求,只會得到她想要的東西,而不是她需要的,毒癮者自己都知道:不該再和藥頭見面了。她們倆的個性乍看之下十分不同,卻在某處要命的所在極度相似,她跟榛名在一起,就像兩個不會游泳的人不穿救生衣的跑去玩雙人獨木舟,雖然她們玩得很開心,可是長門、陸奧還有榛名的姊妹們都很重視戲水安全。她們大部份態度很委婉,好說歹說地,最終還是勸分了她倆,或許,這確實讓她們遠離了溺斃的危險吧,誰知道呢。
瑞鶴的告白已是在暑假開始之前。而更早,櫻花開始凋落的季節,加賀剛獲得這份工作,上班第一天是開學典禮,上午十點就放學,時間只夠她整理新分配到的保健室辦公桌座位。下班前她朝走廊探頭,發覺校長與多位主任老師仍在中庭徘徊不去,突然就社恐發作,心想若是循正常路線從大門離校,將難以避免一場耗費心神的遭遇戰,正好另一位保健老師(她會負責鎖門)暫時離開覓食,已跟她道過再見,一時是不會回來的,她就突發奇想打開這棟校舍後側面的窗戶,想著要爬出去、走後門再繞回大門附近的教職員停車場。不料爬到一半時,那向上開的窗片竟滑落下來,壓在她一邊肩膀上,窗片很重,幾乎把她整個人夾在窗口。她進退兩難而且姿勢尷尬,因為腿短,跨到外面的那隻腳仍然懸空,留在裡面的那隻腳只剩鞋尖還點在地上,為了開學典禮所著、比平時正式一些的衣物更增加了活動的困難。雖說求救也十分令人羞恥,但當時的她就連求救也做不到,四下無人,手機放在包裡,她又已將包包扔到外面,落在地上,根本不可能搆得到。她絕望地想著難道自己只能卡在這兒等到同事飽餐回來之後才被發現嗎,而當時,是的,瑞鶴就是在當時走入這棟校舍後側,嘴裡叼著一根吸管,吸管還插在被喝空了的巧克力牛奶紙盒裡。
大概是因為她詭異的行徑,瑞鶴呆站在原地盯著她瞧,嘴巴都張開了,紙盒和吸管掉到地上;加賀也是呆然望向對方,維持著被卡住的姿勢,腦子一片空白。兩人不知對望了多久,瑞鶴率先回過神來,撿起紙盒胡亂壓扁了又胡亂塞進制服裙的口袋,跑過來,幫她把窗片往上推,軌道已經有些卡住,她們花了點時間。最後,她終於掙脫窗框,向外跌了出來,還一頭撞在對方身上,瑞鶴伸出一隻手來扶她。她覺得自己距離社會性死亡已經不遠,尷尬而勉強地道謝,瑞鶴看起來也是同樣尷尬,接著她便快步逃往後門,沒再回頭。
不久之後,體育老師把她介紹給籃球校隊的孩子們,加賀馬上就在一大群學生之中認出對方:她很高,在整個球隊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有一雙驚人的長腿,肩膀也寬,但是比較瘦,看起來完全不魁梧,紮著幼稚的雙馬尾,眼睛很大,睫毛超長,皮膚白,用一句話形容就是長得很漂亮但不修邊幅。那幾天加賀腦袋裡有過的念頭,也只是慶幸對方一次也沒提起初見時的糗事。
那之後又過了一陣子,她才意識到瑞鶴總是有意無意地接近自己這件事。對方出現在視線範圍的頻率實在太高,又從來不加掩飾,雖說籃球隊比起一般學生,確實更常與她接觸,可跟同伴們相比,瑞鶴的行為還是異常得多,遲鈍如她也注意到了。她經常過來保健室,探頭進來,骨溜溜地轉動眼睛,也不說話,被她發現了,就笑著揮手;要是加賀問「有什麼事」、「受傷了嗎」,只會得到搖頭的回應,以及更加燦爛的露齒笑容。那張臉上是一種很直白的請求、「拜託讓我待在這裡」的神情,加賀能夠讀懂,也默默地任由對方這麼做。瑞鶴有時混在一群學生之中,有時則是一個人,剛開始的那陣子,都不怎麼說話。她不困擾,畢竟自己就不是什麼健談的類型,只是有些訝異,對方與同齡人相處時很是活潑,那樣的情景她在保健室外見過好多次,然而在自己面前,卻是如此;更訝異的,是對方這樣待在她身邊,有時還是獨處,竟一直都表現得十分自在,過往與人相處的經驗讓她知道自己經常給人很大的壓迫感,人們難以忍受她的沈默和面無表情,可這些對瑞鶴來說,似乎都不是什麼需要忍受的東西。在這份安穩的教師職涯之前,她曾經做過一些真正危險的工作,從而培養了一種針對危險的直覺;儘管瑞鶴觸發了那股不明所以的危險預感,但她從來不覺得那孩子的目光本身是什麼帶有惡意、或者令人不舒服的東西。真要說,她想她是喜歡瑞鶴的,她從來不曾把驅趕的衝動付諸實行,她覺得她就像是小狗那樣的小動物,會一直跑來找人,其實也沒有要做什麼,就是一直找人,找到了,就很開心。當然她也感覺得到,對方大概是喜歡她吧,尤其當她從其他老師那裡聽聞瑞鶴的家庭似乎有些狀況、雙親很早就缺席的樣子,便理所當然推測這樣的孩子或許就是會將生活重心放在學校的社交之上,很可能也十分寂寞、喜歡黏著老師,因為她自己就曾經是這樣的孩子──就是這一點,這就是她誤判的開始和根本原因,若要她放馬後炮責怪自己(這是她的專長),她會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帶入了太多私人情感。
她的童年,要說是陰暗,大概也稱得上。經常空蕩蕩的家裡,也經常沒有任何一個穩定的、可供她尋求的對象。長門跟陸奧都很忙,當她們不忙時⋯⋯嗯,有時她們很好,真的很好,但有時她們也會吵架、摔東西,她沒有親眼看見過,那是存在於聽覺之中的記憶,長門絕不會讓她看見的。她從來不知道她們吵過架的那個房間被砸成了什麼模樣,長門打開門,總會一邊用身體遮擋,一邊將門關上,會試著對她露出笑容和溫柔的表情,可總是做得不太成功。她會來抱她,有時還把她抱起來,那些時候她總是感到很恐懼,但她知道自己更恐懼終有一天姊姊將不再願意關切她;長門跟陸奧吵完架之後經常是滿身大汗,她在她的汗裡面聞到憤怒和暴力的味道。好多次她都希望來開門的會是陸奧,她對陸奧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渴望,雖然好像跟肉體有那麼一點關聯性,但她不覺得那是什麼違背倫常的渴望,也跟成年之後折服於二姊的聰明才智的那種心情全然不同;不論如何定義,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渴望並沒有獲得滿足。她對長門的具體印象就是汗水以及汗水氣味;對陸奧,則是一扇關閉的門。姊姊們似乎已經分配好責任歸屬:陸奧在房間裡善後,長門出來面對她──有時候是面對她與土佐。土佐小她兩歲,就這一點點差距,使得她妹妹擁有與她截然不同的想法和行動方針。姊姊們的大吵,土佐似乎不那麼認可其嚴重性(她認真問過妹妹,而土佐從來不覺得大發脾氣的長門有哪裡可怕),也不像她那麼在乎,還是能夠安穩入睡,她就不行,她討厭自己不行。仍是孩子的她已經明白,要是自己不能照顧好自己、不能自處,姊姊們就得多花心力處理她的事,要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需要她們照顧,總有一天她們會不會厭煩呢?父母過世時,長門跟陸奧都還很年輕,她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有時不得不用怒火掩飾慌張,她們總是很有效率也很有紀律,付出極大的努力讓日常生活照常運轉,遇到問題就馬上著手解決,讓一切看起來都是好好的。但加賀知道她們並不是「好好的」,很可能,積極處理問題的態度也是由於她們的日常生活禁不起任何一點破壞吧。她的姊姊們甚至不能像一般的手足那樣隨意爭吵耍賴,沒有那種空間,畢竟當時的狀況看起來就像是她倆只要意見不一致,這個家就會直接毀滅。於是,她們之間只能不斷地妥協、忍讓,直到兩人都失控,才爆發最嚴重的、毀滅性的爭吵。是的,她很擔憂照顧自己會耗盡姊姊們的愛與耐心,但是她也發現,如果讓姊姊們知道她需要照顧,她們就會停止爭吵。這或許是她整個童年之中,所遭遇過最大的矛盾了。
當時,她尚未習得一種自給自足的姿態,每天都好像有什麼東西通過她身上的裂縫快速流失。當時,她特別喜歡學校裡的一個老師,甚至,她覺得她迫切需要那位老師。老師身邊的空氣總是很安定,她本人好像永遠都會在坐在那個座位上、那張大大的桌子前,會聽你說話並回應你說的話、告訴你一些你從來不知道的事情、關注你、幫你重新打好領結、檢查你吃完的便當盒、把你的需求當成最重要的事。她不是一個外向或者表現欲強的孩子,和老師說話、和老師待在一起、老師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這些事情帶給她的,都是某些必要而且基礎的東西──某些足以填補裂縫、讓世界轉動的原料。
加賀的誤判,就是以為瑞鶴跟小時候的自己是一樣的。她已經記不得當年那位老師的長相,不能明確指出對方究竟給了自己什麼,但她知道這些細節並不重要,她說不清為什麼對自己來說就是那位老師、非得是那位老師不可;同樣地「對瑞鶴來說,為什麼是她」這個問題,或許也是沒有答案的吧。因著這種想法,她不再去質疑,同時下了一個簡單的決定:瑞鶴需要的東西,如果有什麼是她能給的,那她就給。她知道身上有裂縫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她的決定導致她沒能及早意識到這份喜歡竟會是「那一種」喜歡。
暑假前,在一次針對籃球隊隊員的例行健康檢查結束時,瑞鶴塞給她一顆糖果,包著杏仁的白巧克力,那孩子離開之前一邊說著「謝謝老師」,一邊塞了過來。她收下了,沒作多想,當時她桌上的小置物籃裡還有一支棒棒糖跟一小盒土耳其軟糖,都是學生送的。現在的小孩就這樣,尤其是女孩子,距離近得令人無所適從,有些還會給老師取綽號,從不好好用「姓氏」加「老師」來稱呼。在加賀小時候哪有這種事呢,那時候的學生很多禮(準確地說:你需要對老師多禮,就好像在工作中面對上司一樣),通常都是以集體名義送禮,且禮品十分正式,沒有今天這種親暱感。她是個老古板沒錯,但對此現狀並沒有太大的怨言,反正自己足夠嚴肅,跟同事們相比,這類溫馨的遭遇確實少去許多。再說保健老師的職位也不容易跟學生熟絡起來,除了籃球隊和運動社團之外,跟那些受傷或者生病的孩子,經常只是一面之緣,當然,他們之中也有一些似乎是家教嚴謹,會在隔天帶著謝禮出現。無論如何,牽扯最深的還是籃球隊,這週六開始就是高中籃球的縣大賽,接著還有全國大賽,外出比賽的校隊需要一位保健老師隨行、充當隊醫,她的同事已有家庭,所以最後還是由她接下這份工作。言歸正傳,籃球隊的健檢之後,那顆糖果──因為體積小吧,加賀隨手放進了口袋,下班回到家換衣服時才把它掏出來,之後靠在懶骨頭上翻書時,配著茶吃掉了。她沒有在茶几附近擺垃圾桶,糖果紙便隨手擱著,一直到晚餐後她一併收拾,撿起來才發現瑞鶴在糖果紙上用油性筆畫了一個愛心。
她湊近觀察,確認那不是糖果紙的印刷、應當就是另外畫上去的沒錯。嗯⋯⋯這也沒有什麼吧,當下她想,搞不好正是三八的年紀啊,會這麼做很尋常的吧(不久之後她會發現真相:青春期的少女彆扭得很,只有老女人才放得開來三八)。當下,她沒有想起瑞鶴的沈默不語,沒有想起那股隱隱約約的危險預感,當然也沒有將這些事連結在一起看待,反而立刻就拋諸腦後,因為吃得太飽(回家前她買了一盒炒飯外加二十顆煎餃)而暈澱粉,趕緊去沖了個澡就上床睡覺。
在飽腹時入睡十分容易,但很快就會感到不舒服。不到一個小時,加賀就掙扎著醒來,一半是因為腸胃抗議,一半是因為她作了夢。她夢見乳酪蛋糕的味道──不是夢到自己在吃,而是夢到嘗起來的味道本身,連蛋糕本糕的外型都沒有瞧見,導致她苦思好久,才憶起那味道是來自哪一家店鋪的乳酪蛋糕:開在老家附近的一間甜點店,小學的時候,長門時常帶她去那裡買蛋糕。
她們每次都是走路前往,只要三分鐘的路程,加賀記得自己很喜歡那家店的重乳酪蛋糕,很多甜點店都有賣乳酪蛋糕,然而絕大多數是輕乳酪,她就喜歡重乳酪蛋糕那個濃郁的滋味,所以她們才時常光顧的吧。或許因為總在同樣時段造訪,每次遇到的店員都是同一位大姊姊,後來那個大姊姊認識她了,結帳前都會多夾一個泡芙或者馬卡龍送她。她不喜歡馬卡龍,所以每次都希望收到泡芙,但她是個有禮貌的小孩,不會把真實願望說出來的;同樣,就算拿到的是馬卡龍,她也會好好地說謝謝,幸運一點的話,土佐喜歡馬卡龍,有土佐同行時,可以讓妹妹代表她們真誠地道謝。她覺得那個大姊姊人真好,便感到有些抱歉,因為長門經常是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肯定會嚇到人家的。可惜陸奧很懶,不喜歡出門,每次都是由長門帶著她,或帶著她們。她的歉意明明那麼真切,最終仍是枉費了,某一天,它以一種粗暴又驚愕的方式完全終結,那一天,站在結帳櫃檯前的土佐拉著她的袖子,臉上是動起鬼腦筋時候的一貫表情(不得不說那表情實在很像陸奧),她聰明的妹妹靠在她的耳邊對她說、要她看──她才終於發現:那個大姊姊看著長門的眼神,超級不對勁的。
就跟瑞鶴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
想到這兒,她急急忙忙從床上翻下來,不是要逃跑,只是因為突然的驚嚇,本能想要臥倒在地。
她把臉貼在冰涼的木地板,都能聽見自己巨大的心跳聲,從胸口傳至地板,再從地板傳進耳裡。好一段時間她只是重複祈禱著,希望這所有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錯覺。一會兒之後,她放棄了,沮喪地爬起來,覺得自己一直發抖,心想再沖一次澡或許會好些。開燈進入浴室,看見鏡子裡自己披散著頭髮的模樣,那是一張與長門多處相似的臉,不過加賀知道,一直以來自己並沒有善待身體,也沒有培養出強壯積極的精神,真要比較,她比她姊姊在這個歲數時看起來要老得多、累得多、也委靡得多了。
加賀想,長門根本不知道那個店員大姊姊用那樣的眼神看她是什麼意思吧,可瑞鶴這麼對自己,她是知道的,儘管有些遲才明白過來,她終究知道了。加賀承認,小時候的她是真的遲鈍,在遇見赤城之前都是個戀愛絕緣體,沒興趣以外,懂得更少。小學同學們毛都還沒長齊,已經在那邊愛來愛去,她只覺得大家都是白痴(她評價自己時很嚴厲,但也不曾放過別人)。雖說她也收到過情書,然而讀了之後一丁點美好的感覺也沒有,反令她幼小的心靈十分困惑,搞不清那究竟是一封情書還是一封恐嚇信。她對情書該是什麼模樣沒有概念,恐嚇信倒是略懂略懂,那封信裡的字真的好醜,內容是甜言蜜語(你好可愛、我喜歡你),還有威脅(你不愛我我會死掉)。長門喝醉的時候不小心對她說溜嘴過:醜字、甜言蜜語、再配上威脅,就是這三大要素構成一封恐嚇信的。這事回憶起來或許很逗趣,不過她大了之後才發現,在某種意義上,情書有時就是恐嚇信,尤其看看她自己寫給赤城的情書,真是不忍卒睹(只有字跡美麗這點不符標準)。
現在的加賀,不論是恐嚇信還是分手、復合、復合之後的分手、心碎到快要死掉但最後發現自己並沒有死、論及婚嫁但沒能成功婚嫁⋯⋯等等這些,全都經歷過了。她想她有些資格說自己懂,說這不是誤會,也不是另一次誤判。她放棄沖澡,走出浴室把整間公寓的燈全開了,咬著指甲兜圈子,或許因為對人生抱持著宿命論的態度,她發現自己比想像中的要冷靜多了。瑞鶴喜歡她,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首先,在對方把喜歡付諸實行之前,她都可以視而不見;再來,即使瑞鶴真的有所表示,她只要拒絕就可以了,拒絕本身不容易,但她有能力做到,今年初,她就拒絕了一個跟自己十分親近的對象的告白。而瑞鶴,只是一個學生(甚至是一個高三的、離畢業不遠的學生),在加賀的職場之外兩人再無交集,拒絕瑞鶴難道會比拒絕萩風還要不容易嗎?
「我沒辦法跟Omega在一起」這同時是藉口以及原因。萩風的個性謹慎有禮,又十分體貼,可能從很久以前就對她存有愛慕之情,卻一直收斂著,就是不想要打擾到她。對她的告白也是禮貌、溫和又貼心的,那是在成人式結束之後,在車裡。以一直以來那種大姊姊的身份,加賀參加了萩風的成人式。萩風穿著一生一次的和服,很可能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打扮得那麼哀傷細緻、那麼不顧一切只為了自己的心。她平穩地、溫暖地向加賀坦白心意,畢竟還是緊張,眼神一直落在車門窗緣,不敢看她。「一直以來」、「如果可以的話」、「不嫌棄的話」、「不想造成你的困擾」、「試試看」,還有「對不起」,她一邊聽,心裡就悲傷起來,或許萩風跟她真的是同一類人(當然,萩風比自己純潔善良得多了),加賀想,換作是她,肯定也會選擇這樣的措辭與態度,肯定也是把自己放在那樣一個卑微的位置。彷彿能預知未來似地,她帶著一種深情的絕望幽幽訴說,她沈默聆聽,接著她拒絕,她接受,然後,她開車送她回家。道別時,就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只是有什麼東西已經完全毀滅只剩下安靜,萩風接受得徹底,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她討要一個吻,哪怕是作為鼓起勇氣告白的獎勵。
拒絕瑞鶴會比較容易嗎?想起萩風,加賀突然不那麼自信了。瑞鶴跟萩風,個性明顯不同,而且瑞鶴是個Beta,她的藉口不再管用,Alpha或Omega都不行,悲傷加上恐懼的雙重威脅,她無法承受,對她來說,Beta就是恰恰好的。
她因自己的想法大為驚駭。
──給我等等,什麼藉口?什麼叫做Beta就是恰恰好的?醒醒啊,她是你的學生欸!──加賀用力甩頭,在腦中對著自己厲聲吼叫。她停下腳步,強迫自己把手從嘴邊移開,為了不要把指甲咬爛,並防止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把手指插進眼珠裡,她判斷自己現在立刻馬上就需要喝一杯。然而翻遍櫥櫃,她才想起,因為正在戒的關係,家裡根本一瓶酒也沒放。她抓了車鑰匙就往玄關去,結果左腳絆到右腳往前摔倒,還好沒有面部著地,只是奶被撞得很痛而已。加賀發出哀號在地上打滾,心想這也許是神明的旨意,禁止她喝酒,一旦破戒很可能就停不下來了,要是被陸奧抓去戒酒互助會,不就得自我介紹嗎?媽的,誰都不准強迫她自我介紹!那還不如讓指甲爛光算了(眼睛先不要,她還想要她的眼睛)。加賀用車鑰匙戳著大腿代替啃咬指甲,憂心沒有酒精她該要如何自處?隔天還要上班呢今晚她還睡得著嗎?然而只五分鐘不到,她就直接在躺在地上睡死過去。
隔天她的脖子痛得要命,茶几上的糖果紙仍在原位,當然不會神奇地消失,她帶著點自暴自棄的心思將它拾起、湊近嗅了一口,除了殘留的白巧克力和杏仁,上面還有青春期的味道。
那天她照常上班,照常見到瑞鶴。那孩子跟幾個朋友一起從保健室外的走廊經過,一邊把眼神投了過來,掃視著尋找她,當她們視線交纏,加賀便明白某些事情避無可避了,對方的眼裡有著某種下定決心之後的堅決。唉,明明裝傻才是最明智的手段呀,可是第一,她不擅此道;第二,情況看來已經不允許了。
放學時間到籃球隊開始訓練之間有十五分鐘的空檔,原以為瑞鶴會在那時候來找她,但沒有。訓練時間過了莫約一半,她才出現,還是被隊友護送過來的,額頭上頂著一顆小小的腫包。腫包有點可笑,卻打亂了加賀的心理準備。
「怎麼弄的?」另一個孩子離開後,她問。瑞鶴只是聳聳肩,微笑著坐下。
她準備好冰敷袋,按住那顆腫包,瑞鶴才說:「故意弄的。」
加賀大翻一個白眼。
「⋯⋯有百分之五十六屬於故意的成份。」
「那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四呢?」
「老師,你算得好快喔。」
「廢話,我是老師。」她說,說話的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話裡也有百分之五十六屬於警告的成份。
「老師,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
「京大。」
「京大比東大厲害嗎?」
「厲害的大學不是只有東大而已。而且如果你要我說,就我的立場──對,京大比東大厲害。」
「所以老師以前成績很好嗎?」
「⋯⋯可以這麼說。」
「果然是這樣。那你討厭笨蛋嗎?」
「討厭。」
「⋯⋯好傷心。」
──怎麼?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嗎?加賀差點脫口而出,心裡感嘆著危險,立刻皺眉道:
「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
「這樣算是話多嗎?」
「⋯⋯你以前不這樣的。」
「哦,其實我的話本來就很多,」瑞鶴摸摸後腦勺,語氣輕描淡寫「只是每次見到你都會不好意思。因為我喜歡你。」
加賀被嚇得直接鬆開了手,對方反應很快,馬上連同她的手一起,按住毛巾和冰敷袋,壓回額上,緊緊壓著,全然沒有要鬆開的意思。她嚇成這樣,根本用不著考慮是否裝傻了,倒也是一種乾脆。兩人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她們聽見外頭遠處傳來的模糊人聲,還有保健室的時鐘滴答作響、飲水機運轉發出的嗡嗡聲。
瑞鶴一直盯著她看,最後加賀還是轉開了視線。
「除了不好意思以外,我還很緊張,然後就常常說不出話來。」瑞鶴補充。
「⋯⋯我看你現在明明很會講。」
「對呀,倒是老師你看起來很慌張欸。」
加賀瞪她一眼。不解對方是如何從她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慌張的。
「既然你說會不好意思,就幫我一個忙:好好地覺得不好意思,然後拿著這個冰敷袋趕緊回去。」
「我才不要,我現在已經是破釜沉船的決心了。我喜歡你。我一定要跟你說,不然要是明天就死掉了,卻沒有跟你說,我一定會後悔。一邊死掉的同時一邊後悔,太可怕了。」瑞鶴的語氣十分冷靜,加賀發現她的聲音很好聽,尤其像這樣平靜、而非在球場上大喊大叫的時候。
而她心底一沉,不知該怎樣回應才是妥當,沈默許久,最後放棄似地糾正:「⋯⋯是破釜沉舟。」
「破釜沉⋯⋯?」
「破釜沉舟。是『舟』,不是『船』。」
「⋯⋯怎麼辦?你說你討厭笨蛋的⋯⋯」對方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加賀不無驚奇地(明明早就沒有餘裕驚奇了)感嘆她的演技還真好呢,竟然能擺出這樣真的很委屈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她想對方說的應該是玩笑話,再次大翻一個白眼,回答:
「我不會討厭你,也不覺得你是笨蛋。好嗎。」
「你真的好好,老師。剛才我說死掉的時候會後悔,你也沒有因為我提到死掉就罵我。」
瑞鶴用一副「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的眼神望著她,加賀硬生生忽略掉那過於直接的讚美,想繼續把話說完:
「但是,就算我不討厭你,我也不能⋯⋯就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能──」
「不用特地跟我解釋啦。我知道你會說什麼,老師。」
「⋯⋯不是、你聽我說──」
「我只是不想放棄而已,說實在我也很猶豫,不知道要不要放棄,或許我是想放棄的,但是我也知道,其實放棄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瑞鶴以一種神奇的平靜和真誠,道出這番兜圈子似的話「我只是想要告訴你而已,老師。」
她說話時,加賀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閉嘴,只能直勾勾盯著對方的臉。那是張左右完全對稱的臉,上面同樣完全對稱的、清晰俐落的雙眼皮,毛流整齊又足夠濃密的眉毛,她的眼頭天生就是開的(此話是針對人們趨之若鶩的開眼頭手術而言),眼睛輪廓銳利,眼神潮濕而明亮;額頭右側的髮際有一條小小的傷疤跨越,一半切進髮叢之中,正好被冰敷袋擋住。瑞鶴一邊說,眼眶中一邊堆積起淚水,或許剛才那副可憐相並不完全是演出來的吧,她能感覺到她的激動、身體因此散發出來的熱氣、以及她真的很用力抓著她的手(那隻拿冰敷袋的手),抓到她都有點痛了。淚水一直沒有滑落,只是盛在眼眶中,清冷的情狀似乎顯示她並不抱持希望,也沒有憤恨不平──真是這樣嗎?加賀心裡疑問,而疑問一出,悲傷隨即跟來,她懷疑自己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動搖。
「老師,我喜歡你。」瑞鶴說。
「我沒有那麼好。」她在瞬間回應。她的回應令瑞鶴瞪大了眼,順勢被震落的淚水看來略顯滑稽。
加賀自己也有些訝異,然而她很肯定,自己是完全清醒地說出這句話的。這話不僅不是拒絕,相反,還給出了某種曖昧的空間。
這算什麼?欲迎還拒?算了吧,要說是欲迎還拒都還太好聽了。
這是勾引。
吃過餅乾又喝了飲料的瑞鶴仍舊無精打采地在對面的辦公椅上轉來轉去,晃動身體,又一邊搓著手──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加賀看著她,漸漸從思緒中脫開,回到現實。她原來的確打算拒絕對方的──她還記得這個意圖,只是已經很難回憶起想那麼做的理由了。
她嘆口氣,注意到對方搓手的動作,便把自己的薄大衣遞了過去,瑞鶴微微紅了臉,接過,前後反著穿上,讓下擺蓋住大腿,將下巴藏在領子後面;她覺得那是在裝可愛,立刻皺起眉頭不看了,繼續手上的工作:分裝棉棒,棉棒滅過菌,只能用消毒過的夾子拿取,裝進同樣消毒過的不鏽鋼罐子裡;她知道,或許對方並沒有裝可愛的意思,但那對她而言已經起了裝可愛的效用,她皺眉頭,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現在是暑假,天氣熱,保健室裡總會開著空調(她對這樣的工作環境十分滿意),雖說帶一件輕便的薄外套或西裝外套上班就已足夠,但她仍舊偏好大衣版型,那會讓她的腿看起來不那麼短。
暑假期間,校園裡只有在上暑期輔導或者自習課的三年級學生,還有為了比賽加緊練習的運動社團。瑞鶴身兼兩者,而對她來說,球隊練習比課堂的優先度更高,這是學校的方針,籃球隊在此校歷史悠久,一直以來也培養出許多體育學生;男籃在近十年來有些沒落了,相對而言,女籃則是常年保持在全國四強的名單之中,因此被校方重點對待。
「怎麼不去訓練?翹掉訓練,會影響先發的資格吧。」加賀問,棉棒分裝完畢,她只好慢吞吞地整理起辦公桌。
「反正我也沒有先發的資格啊。」
「我拿到的資料上,你明明就在先發名單。」
「到比賽的時候就會被換掉了啦。」
「就這麼沒自信?」她故意激她,果然瑞鶴哼了一聲,沉默一陣,最後選擇轉移話題:
「⋯⋯老師,跟我約會好不好?」
「⋯⋯你就想著這種事?」
「唉,也是啦,都要比賽了還在那邊說約會的人分明是渣渣嘛。」
「⋯⋯真搞不懂你。」加賀坦承道,雖然鬼打牆的青春期小屁孩十分棘手,她仍然狠不下心趕她走,斟酌片刻,又試著勸說:「你不是很在意比賽的嗎?怎麼這麼消極?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感覺你這一陣子好像一直心情不好。」
「⋯⋯」
「從那之後⋯⋯就是──嗯,總而言之,那之後,我還以為你會很高興的。」她想說的是「從你跟我告白之後」,但實在沒有臉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就當作瑞鶴有那個默契能夠意會了「還是說你後悔了?」
「才沒有,」瑞鶴用力搖頭「我當然很高興啊。到現在都有點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就好。」加賀覺得尷尬,死死盯著自己的桌面,她原來不想提這件事的,大概是口才資質太差,搞砸了「⋯⋯呃,我是想說,你家裡有什麼事的話──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說。」
「⋯⋯」
「⋯⋯我是關心你的。」
「真的嗎?」瑞鶴問。
那又是期待又是遲疑又是受寵若驚的語氣殺傷力可真強大。加賀仍然盯著桌面,卻完全可以想像對方那濕濕亮亮的眼神。
「當然。」
不知道瑞鶴是不是在評估她的誠意,她想了想,又說:
「⋯⋯至於約會,也不是不行,但是等你十八歲生日過了再去吧。」
瑞鶴蹭地站起,引得她抬頭,對方已經靠過來,居高臨下盯著她看,不過仍是把下半臉藏在她外套衣領後面的裝可愛模樣。
「⋯⋯幹嘛?」
對方不回答,一屁股坐到她的辦公桌緣,扭來扭去調整位置,擠開了她的文件夾。
「喂──」
「我原本想偷走你的外套的。」
「啊?」
「超香。」瑞鶴拉高薄大衣的衣領,蓋過鼻子大吸一口「每天都想吸,要是睡前也能吸到就好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用什麼洗衣精。」
瑞鶴皺起眉頭,發出不滿的嘟噥聲,如果她們是平輩的話,大概會捶打她;可她是小輩,於是就晃起身體用屁股搗亂──真的是小屁孩──辦公桌被她弄得嘰嘎作響,加賀拿文件夾打她的屁股,不是很用力,但確實想把她趕下桌子;最後瑞鶴猛地挨近,想把臉湊到她頸邊,她運氣很好地預判了對方行動,便十分冷靜,腳一推連人帶椅子向後滑出一公尺遠,碰在牆上,成功閃避。也還好她成功閃避了,瑞鶴剛剛直起身來,保健室大門的毛玻璃就籠上一個人影,來人在門框上敲了兩下之後便推門入內,是擔任女籃教練的體育老師實山。
「你怎麼坐在老師的桌子上?真不像話。」實山老師插起腰來斥責道,然後朝加賀點頭致意。
瑞鶴扁扁嘴,沒答腔。實山的視線落到瑞鶴身上屬於加賀的薄大衣,似乎有些訝異,加賀不太自在,站起來慢吞吞地拉開身後的窗簾、假裝檢查窗外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你姊姊來接你了。怎麼樣?還痛嗎?」
「欸?等一下!為什麼要告訴我姊?!」
「不是我喔,是你們導師打的電話。」
「她很忙的,怎麼不先跟我說──」
「──她已經來了,在前門等你。」實山老師不耐煩地揮手打斷瑞鶴「所以說還痛不痛?能走嗎?高野老師,她怎麼樣?」
瑞鶴飛快地瞥了加賀一眼。加賀忍住罵人的衝動,心想這臭小鬼竟然有哪裡痛卻不跟她講,要不然就是裝病跑出來的,才什麼也不說。眼下沒有空隙讓她問個清楚,再加上終究有些心軟,她於是看看錶,模稜兩可地宣布:
「還是很痛的話,等我十分鐘,我可以開車載你,你姊姊也可以一起,你去問過她、她不介意的話就好。」
「呃、沒關係,我可以走⋯⋯謝謝老師。」瑞鶴迅速搖頭,沒敢看她的眼睛,接著就急急忙忙要脫下她的薄大衣還給她。
「穿著吧。」她說:「電車上有冷氣。」
瑞鶴將撇開的視線拉回,看她,那雙眼睛明顯染上了驚喜。那份驚喜情真意切,卻沒有掩蓋它們的哀怨,以及純潔。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