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加賀目送長門走進客廳,自己則回房去,對方拜託她找一套衣服借給包和衣服都被炸了的三浦,這倒很合理,長門是個只穿和服的昭和人種,陸奧的衣服太吃身材基本上沒什麼人架得住,家裡就只有她擁有普通人類可穿的衣物。經此一事,她的心裡當然生出許多疑問,像是包和衣服都能被炸掉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情況?那位她從未耳聞的大小姐又是什麼人?然而,她們家不是做尋常生意的,自己任性地撒手不幹,自然不能跟尋常的離職相提並論,事到如今她再要去問,就是多管閒事了。
加賀挑好衣服,順便將西裝換了,穿上另一套鬆垮舒適的運動服。跑回去飯廳看看,發現有天龍陪著酒匂寫作業,就回到客廳,敲敲紙門的門框。
長門來開門,卻因她這副模樣而皺起眉頭「妳怎麼回事!又變得這麼邋遢?!」
「為什麼不行?我在自己家裡欸。」
對方搖搖頭,偏頭瞥了客廳裡面一眼,好像有話想說,最後還是放棄了。接過她手上的衣物,指了指走廊邊「去那裡等著,我馬上就好。」
加賀對那命令的口吻感到不太爽,然而,長門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把變皺的漁夫帽的一角胡亂塞進腰帶,伸手勾著她的肩,邊走邊說:「吃飯吧,雖然有點晚了⋯⋯想吃什麼?」
「⋯⋯欸?我都可以。」
「我解凍了牛肉,妳不吃的話,我可以做個茶泡飯給妳。」
「媽媽的牛肉嗎?」
「是啊,酒匂也喜歡。」
兩人經過飯廳,加賀跟著姊姊一起走進廚房。長門套上圍裙,熱鍋,從冰箱拿出幾塊肋眼牛排和一塊完整的奶油,把那奶油拆開來整個丟進鍋裡,它噗滋噗滋響著很快就化掉了,接著將牛排一一放入奶油之海,簡直是炸牛排而不是煎牛排了,這就是本家名產「媽媽的牛肉」,好吃得要下地獄。加賀依稀記得,母親曾在做這道菜的時候說著「做這個給妳們老爸吃,他就會一輩子愛我,雖然他的一輩子會因此縮短」這種話,也不知道有幾分是認真的。
因為她年紀小、陸奧又不感興趣,母親的菜式只有長門一個人學會,其實它們大部分都很正常,只是一般的家庭和食,「媽媽的牛肉」則屬於基因突變種,大概真的是為了綁架父親的胃而生。
煎完牛肉,長門將它們裝進大盤子裡靜置,一邊就用電鍋裡的剩飯弄起茶泡飯來,加賀看著覺得好餓,就說:
「我也要茶泡飯。」
「⋯妳不吃肉嗎?」
「吃啊,」她說:「可是我也要茶泡飯。」
長門沒有說什麼,默默弄了第二碗。
酒匂雖然看起來很喜歡,但是吃得不快也不多,長門拿給她用的盤子在加賀看來十分地小,她在這個年紀早就習慣用碗公吃飯了。長門要她們吃,自己卻只是扒著茶泡飯,配一些醬菜,加賀問,對方說年紀大了、不敢再吃那麼油,聽到這話,於理而言她好像應該跟著心生警惕,然而吃東西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她想自己不怕死,就跟天龍一樣毫無顧忌、大口大口的把肉往嘴裡送。反正長門看了也開心,她姊姊在很久以前就十分喜歡炫耀有她這個能吃的妹妹。
飯後,酒匂拉著長門想一起去院子裡餵烏龜。
「妳的作業寫完了嗎?」
「⋯只剩一點點,餵完烏龜會寫的。」
「嗯,妳先去客廳等我吧,我再一下就來。」長門粗手粗腳地搓搓酒匂的頭,轉而對天龍說:「今天也辛苦妳了,下班吧。」
「沒關係,我可以陪小不點餵完烏龜再下班。」天龍從冰箱拿出一籃準備好的生菜,交到酒匂手上「怎麼樣?跟我一起餵好不好啊?」
酒匂牽了天龍的手,但還是依依不捨的看著長門。
「妳們可以餵慢一點。」
「可是烏龜都吃超快的!」一邊走,酒匂一邊回頭這麼說。
長門揮揮手,微笑目送她們離開。
飯廳變得安靜,加賀覺得都能聽見自己吞口水的聲音了,她扒完最後一口飯,放下碗筷,無聲說了句我吃飽了,就輕手輕腳地站起來。
「妳等一下。」長門說。
她只好又坐回去,兩隻手抓著褲子。
對方看著她,一會兒,才低聲說道:「⋯⋯足柄是我安排在天理會的臥底,這件事本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連天龍也不知道。」
「是在說⋯三浦さん嗎?」
對方點頭。
加賀鬆了口氣,看來對方並不是要跟她算剛才的帳。長門微微起身,打開餐桌邊的小櫃子,拿出一支酒和兩個小小的陶瓷平盃,很快替兩人倒了酒。
「雖然,妳應該沒什麼機會和這些事情攪和了,但我需要確保妳⋯⋯死也不能暴露她的身份,知道嗎?」
「嗯,我知道。」
長門把其中一個杯子朝她推過去「對我發誓。」
「⋯⋯我發誓。」她握著杯緣說。
長門盯著她好長一段時間,盯得她有些發毛,才點點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加賀跟著喝,發現這酒是甜的,跟現在的氣氛格格不入──好吧,畢竟是長門放在家裡的酒,可以理解。她放下杯子,看著自己的拖鞋說:
「⋯⋯那我回房間了。」
「等一下。」長門又一次這麼說,還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怎麼回事?這該不會是要算帳了吧?加賀瞬間有些慫,不過她馬上發現,長門那拿來捉她的手,手心又開始冒汗,剛才還有點怕怕的心情馬上變成了「可以不要流汗了嗎實在有點噁心欸」的嫌棄感。
「⋯⋯我問妳一個問題,妳不要生氣。」
──那得看妳問什麼問題啊。加賀皺眉。
「⋯⋯那個啊,妳、妳覺得足柄怎麼樣?」
「啊⋯?」因為實在不懂對方的意思,加賀陷入呆滯狀態。
「就是,妳覺得她怎麼樣⋯?感覺上。」對方好像有點急「她挺可愛⋯不、挺漂亮的吧⋯⋯有點像妳二姊。」
她更加困惑了,同時心底微微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雖然對於美女的基準是陸奧這點她可以理解,但其他的所有部分她都不理解⋯⋯好吧,也可能是她不想理解。
「為什麼要提到陸奧⋯這樣很奇怪欸!」她不是對陸奧有意見,但那畢竟是她的親姊姊。
「我只是想更好的說明給妳聽。」
「沒有用啦!妳有話直說,不然我聽不懂!」她說。雖然她本來很想說「妳有什麼話都不要說,我不想聽」。
「就⋯妳要不要跟足柄約會看看?」
──媽的,果然是這樣。
加賀很想直接跑走,但是長門抓她抓得超緊,直接跑走的話,手臂可能會被扯下來。看她肢體僵硬,對方更急著想說服她:
「雖然好像不是以往妳喜歡的類型,但她是個很好的、很善良的孩子。看起來好像很活潑很強勢,可是沒有,個性很溫柔的,妳喜歡溫柔的吧?像赤城那樣我覺得就太強勢了。」
「哈?」她不高興了「妳又知道赤城什麼?」
「哎、我不是說赤城不好──」長門拍了自己的腦袋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的妹妹適合更溫柔體貼一點的對象。」
「妳又知道我適合什麼了?」
「可是妳就很傷心啊!跟榛名一起的時候妳看起來快樂多了,所以當然比較適合溫柔的嘛!」
「是啊是啊、要不是妳跟她那些姊姊們一直阻撓,我早就跟榛名結婚了!也能繼續做家裡的工作!還生了十個小孩每個都超可愛讓赤城後悔死把我丟掉!」加賀有自覺話這麼說並不公正,事實上她完全不怪長門、也不怪榛名的姊姊、更不可能去怪從不犯錯的完美的赤城;只是她現在在氣頭上,而且,一想到榛名她就有點想哭,在這個大姊面前還是該選擇爆怒而非爆哭會比較好──她記得自己上一次在長門面前爆哭,對方竟然也跟著爆哭,場面變得極度混亂又恐怖,雖然事後被陸奧評論為十分戲劇化且很有娛樂效果,她本人是完全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長門看起來被戳到痛處,放開她了,交握雙手扯了扯手指「⋯⋯那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所以想幫妳介紹對象。」
「⋯妳不用這樣,」因為真的很煩──忍住了後面這句,加賀試著好聲好氣地講:「算了啦,人家不一定對我有興趣啊。」
「可是我剛剛問她,她說妳很好看。」
她被弄得尷尬起來「⋯是客套話啦,妳想多了。」
「不、我跟她很熟,我知道的,她跟別人客套或說場面話,都會說得誇張一些。只說好看,肯定是真的覺得妳很好看。」
「⋯我才不相信妳的判斷。」
「那妳可以自己判斷呀,就見面吃一頓飯嘛,她還要拿衣服來還妳不是嗎,可以趁機試試看啊。」
「⋯⋯」她開始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問:「⋯妳到底為什麼要這麼積極?」
長門不自然地眨眼,還暫停呼吸。
「⋯⋯妳說話啊?」
「──對不起是我得意忘形,對不起啦!」
加賀死亡凝視著她的大姊,不說話。
「就⋯就是⋯我已經跟她說了要介紹妳們認識,因為聽到她說妳很好看我就很開心嘛⋯⋯」長門辯解起來:「當然我也很擔心妳三十歲了還這樣⋯沒有對象,所以⋯⋯就見一次面試試看嘛?」
「我現在有對象喔。」
「什麼⋯?!」對方驚愕地張大了嘴。
「妳的反應還真失禮。」
「⋯⋯是什麼時候的事?多久了?是⋯是女的吧?哪種類型的?做什麼工作?進展到哪裡了?」
「是女的⋯⋯然後⋯妳要我先回答哪一個問題?」
長門擺擺手,像是要把那些問題都掃到一邊去「帶來給我看看好嗎?」
「不要,好麻煩。」
「請她來家裡吃飯嘛,怎麼會麻煩。我會做好吃的東西的,或者像以前那樣找大廚來做法餐也可以。」
「不要找廚師來啦,妳要嚇死人家嗎!房子這麼大就已經夠嚇人了!」她跳下椅子,想要強硬地結束這個話題「⋯總之就是這樣,我要回房間了。三浦さん那邊妳自己想辦法。」
「給我看照片!我要看照片!」對方跟著站起身,吵鬧起來。
加賀沒辦法,拿出手機翻了翻,途中還要分神閃躲不斷想湊過來偷看的長門,她不習慣用手機拍照,裡頭少有的幾張照片幾乎都是球隊團體照,最後勉強找到一張,是瑞鶴在她家時拿著她的手機拍的──很可能是她們倆目前唯一一張合照,她在畫面後方、面無表情地坐在茶几邊,瑞鶴在前面,幾乎只有臉部入鏡,制服只有露出領子的上緣,看不出來是制服。她把這張照片拿給長門看。
「看起來很年輕,她幾歲?」長門做出意外精準的評價,搞得加賀有點心虛。
「⋯是比較小啦,在工作了。」
「髮型還像個孩子呢。」
「⋯⋯那是在跟我玩,平時不是這樣的。」她別開視線,故意語氣粗魯地轉移話題「好了啦,看夠了吧,我要回去了。」
長門放開手機,仍然不放棄地對著走開了的加賀喊:「妳就帶回來讓我看看嘛!」
由於精神上太過疲憊,加賀用盡最後的意志力沖了澡,就倒進床裡,再起不能。她摸出手機,想尋求心靈慰藉,度假去的瑞鶴卻沒有傳來任何訊息,她不由得感到有些落寞,不過,既然是難得出遊,對方就應該好好玩樂,用不著把時間花在平時也能做的事情上,再說旅遊十分耗費體力,結束一天的行程回到旅館之後,大概也沒有精力聯絡自己了吧。
與赤城的聊天室倒是多了兩條訊息,她點開查看:
『加賀さん我們去吃火鍋!』──這是不久的幾分鐘前才傳來的。
『謝謝妳幫我點龍蝦,我愛妳!』──這一條則是昨日中午傳來的。
「火鍋⋯?」加賀喃喃自語,皺起眉頭,卻又同時微笑起來。
她撥通赤城的電話,對方馬上就接了。
『喂、加賀さん!看到訊息了吧,妳在哪?我去找妳嗎?還是妳能夠來載我?我剛剛有一場好煩人的應酬,終於結束了,那間餐廳的五花肉切得太厚,口感好差,好浪費,用在火鍋的肉片怎麼會搞成這樣,以為是在做燒肉嗎?然後我就想到我們好久沒有去小陶鍋了,現在就去吧!我好想念他們的五花肉,我想吃五盤!順便再點個肉肉霸王花吃吃看,那是新品,剛剛開他們網頁看到的,天哪真是受不了,我一定要知道實品是不是像照片裡看起來的那麼大!』
赤城機關槍似地一口氣把這些話講完,加賀都為她覺得喘了。
「喂,赤城さん,」她說:「抱歉,我已經吃過了。」
『欸?怎麼這樣?』
「已經快要九點了⋯很合理的吧。」
『那妳吃宵夜嗎?』
「⋯⋯今天不想要。」
『陪我吃,妳在旁邊看就好。』赤城說,卻很快會意過來,改口道:『嗯?妳的意思是不想出來?』
「我沒辦法出去,」她解釋:「被長門弄到筋疲力竭了,精神上。」
『長門?妳回家了啊?怎麼突然回家?』
「因為⋯⋯」加賀說著,就愣住了,盯著天花板瞧,不拿手機的另一隻手緩緩伸進T恤裡,抓住肚肉,感受了下那令人生無可戀的重量感,一股無處宣洩的殺意湧上心頭。
──混帳,不只在健身房裡半途而廢,還吃掉整盒可麗露、還有好幾片超油牛排、還有茶泡飯⋯⋯
『⋯喂,加賀さん?妳還在嗎?』
「⋯⋯為什麼要在夏天吃火鍋?妳想殺害我嗎?」不想面對問題,她順勢轉移話題。
『別傻了,如果我要殺害妳,會直接跟妳說的啦。』
「我會逃走喔。」
『才怪,妳會坐以待斃。』
「不,我會逃走的。」加賀低聲說:「為了不要讓妳變成殺人犯,我會盡全力逃走的喔──雖然我跑得很慢。」
赤城笑起來,那笑聲令加賀也忍不住跟著輕輕笑了。
『──妳盡全力跑步但還是跑得很慢的樣子真的很好笑。』笑完之後,對方才解釋。
「妳開心就好。」
『我不開心啦,我被五花肉冒犯了!』
這下換加賀笑了。
『然後妳又不陪我。』
「就說了我被長門搞到快累死⋯⋯她又想幫我介紹對象了,妳知道這有多折騰嗎?」
雖然肯定聽出了她想要大吐苦水的心情,赤城卻不理會她,只是自顧自地追問:『那妳明天會好一點嗎?我還是想去吃小陶鍋,剛好明天空下來了。』
「這麼想吃,為什麼不跟妳的女人去啦?」
『我的小綿羊正在跟妳家小女生外遇啦,妳忘了?』
「⋯⋯對,我忘了⋯⋯還有,別這樣說她們好嗎?」加賀閉上眼睛揉揉腦袋,對方不聽她訴苦著實令她感到委屈,儘管如此,不陪赤城去吃火鍋,還是成功挑起了她的愧疚,真是連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她嘆口氣,妥協道:「這樣吧,明天早上要是沒有死掉,我再聯絡妳。」
『好唷,希望妳能來載我,我不想自己開車。』
「嗯,不要太期待。」
『我會期待著的,晚安。』
「晚安⋯⋯」
掛了電話,加賀把手機扔到一邊去,它在柔軟的大床上彈了幾下之後陷到被子裡去了。她仰頭看了看四根床柱上熟悉的雕花紋,因為太熟悉了,某些陳舊的情緒馬上接踵而來,她在這間屋子長大成人,有過許多回憶,然而,溫暖的回憶再怎麼珍貴,難過的回憶總是更為強勢;相對而言,她在外租下的公寓雖然又小又冷,情緒上卻乾淨許多。
加賀眨眨眼,把手機撈回來,傳了訊息給瑞鶴,然後打起精神跳下床,從抽屜中翻出計算紙,撕下一張,寫了大大的「高麗菜」幾個字,把它貼在書桌前方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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