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鳳翔是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接到赤城的電話，好在如此，不然她差點就要開始弄晚餐了。赤城說要外帶火鍋回來，還有加賀。雖然因為買菜的習慣很好、分裝和備料的工作早在那時就完成，一般而言，她只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鐘就能將一頓簡單豐盛的晚餐端上桌；但有時就是會心血來潮，想做點精緻費工的東西，或者需要長時間熬煮的料理──若是後者，蓋上鍋子之後她可以坐在中島後面看電視打發時間，三、四年前赤城買了一個超大的壁掛電視給她（明明客廳已經有電視了）、還有電子窯烤爐、以及會跟妳說話的冰箱。
龍驤午餐之後就出門了，她想著她會是跑去藥局喝茶、還是去舊書店、或者豆腐店、水族用品店、模型店？那個人老是不帶著手機，她把這些地方的電話一個個都打了，最後才在模型店的老闆娘口裡問到對方已在他們那兒喝完茶、離開了，但是，跑到模型店之前，據說是待在藥局的，她的第一直覺果然最準。鳳翔想，對方大概就要回來了，便不再急著找。
原本圈在客廳沙發上睡覺的夕風一聽到她移動，跳起來伸個懶腰，跟著她一起進了廚房。
想想只有火鍋還不算豐盛，鳳翔決定做一些炸雞塊和承諾過的馬鈴薯燉肉，再煮一鍋白飯搭配。赤城可能會想要吃甜點，要是龍驤乖乖帶著手機就可以叫她在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了，她想，一邊為雞肉裹粉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再做一些點心。
正想著，就聽見前門那邊傳來動靜，不一會兒，龍驤走進廚房來，探頭看她在做什麼，一邊把幾塊豆腐和水羊羹放在島台上，看起來是兩人吃的份量，鳳翔想，還是做一點蕨餅好了。
「我回來了──」
「妳女兒說要帶加賀回來玩。」她說。
「加賀也要來？」正要回房間的龍驤停住腳步。
「是啊。」鳳翔發現了對方手上另一個袋子，印著模型店的logo「那是什麼？」
「⋯⋯獨角獸鋼彈。」
「獨角獸妳已經有十隻了吧！」
「六隻而已啦。」對方微弱地辯解起來：「而且這是金色鍍膜版，只要一萬元，阿登還送了咱兩隻自由上色版⋯很划算的。」
「妳在那裡貢獻的營業額早就超過啦。」即使不知道自由上色版是什麼意思，她還是攤攤手、這麼回嘴。
龍驤不回房了，把袋子隨手放在門邊，過來中島這邊看做飯，夕風跳上她的大腿。
「她不是交了新的女朋友嗎？」
「是呀。」
「那加賀跟她⋯沒事嘛？」
「她說她們沒事。」鳳翔回答，接著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唉、我說，妳就沒有什麼想法嗎？」
「什麼什麼想法？」龍驤一愣，然後又點頭，說：「喔⋯⋯我覺得她們還能做朋友，這點是很好的。」
「不是啦，我是說她新交的女朋友。」
「嗯？」對方歪了歪頭。
「不是給妳看過嗎？」
「⋯看是看過⋯⋯妳想要說什麼？」
「──換女朋友沒什麼，可是年紀那麼小，我多擔心啊，人家家裡不會當她老牛吃嫩草嗎？而且她有時候那麼我行我素，我就想她會不會沒幾年就換一個，每次都是更小更漂亮的，都不知道外面會怎麼說她。」
「沒有發生的事，妳瞎擔心什麼啦。」龍驤說，露出誇張的表情，指指自己「而且妳說年紀小的女朋友，妳不是也交年紀小的女朋友嗎？」
「還有，我覺得個性還是要互補比較好。」無視對方的話，她繼續說。
「有共通點比較好吧。」龍驤搖頭。
「為什麼？要是兩個人都討厭胡蘿蔔的話，不就沒人吃掉了嗎？」
「要是兩個人都討厭，一開始就不會買胡蘿蔔啦，再說，討厭胡蘿蔔是什麼共通點啦，咱是說共同興趣或者共同的價值觀。」
「那⋯先不要管胡蘿蔔，妳想想⋯⋯要是兩個人都是工作狂，就沒人想照顧小孩了，可是又不能沒人顧小孩，最後去顧小孩的那個人心裡就會不平衡，不是嗎？」
「這跟胡蘿蔔是一個道理啊，要是這樣，一開始就不會生孩子呀。」對方攤攤手「而且，我總覺得那孩子看起來就不會想生孩子。」
「哎、我也覺得！」鳳翔驚喜道：「妳還是有認真看的嘛。」
「這樣正好嘛，反正赤城肯定不會養孩子的，她連植物都會養死。要咱的孫子身處那種險境，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生。」
「我真擔心她們該怎麼相處。」
「不能相處的人怎麼會在一起──是說、妳根本沒在聽咱講話吧？」對於自己的幽默沒收到回饋，龍驤有點委屈。
「我總覺得她看起來雖然溫和有禮貌，但是特別倔⋯⋯」顯然鳳翔就是沒在聽對方說話「赤城也特別倔，兩人都倔，那不就是炸藥跟油撞在一起嗎。」
「瞧妳講得好像打仗一樣。」
「在一起總會有摩擦的呀，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們一樣和諧。」
「妳以為我們怎麼能這麼和諧？」龍驤笑起來「還不都是咱讓著妳。」
鳳翔放下鍋鏟，看她。
「⋯⋯對不起咱錯了，」龍驤一如往常對老婆下跪很快，揮著雙手說：「──哎呦、對不起、對不起啦，就說咱錯了嘛。」
加賀開了一小時的車才進入鎌倉，將近五點，她們才抵達。這棟房的車庫只有一個位子，雖然有庭院，裡面都是精心培育的植栽，加賀把車靠在圍牆邊停下，這條街的車流量看起來很少。
抱著外帶火鍋的赤城從塑膠袋底下摸到安全帶，解開它，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必須跟妳說一聲。」
「嗯？」
「之前我告訴她們，妳是因為健康問題才從醫院那邊離職的。」
「⋯真是煩勞妳保全我的面子了⋯⋯」加賀慚愧巴巴地道。
「她們一直很禮貌沒有問細節，但是看得出她們很想問⋯⋯說實話，我也很想問，我是說真實原因。」
「但是妳也很有禮貌，所以沒有問，我知道的。」
「不想講的話沒關係。」
「⋯我只是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她十分了解加賀，就建議：「那妳試試看用一句話說完。」
「⋯⋯我揍了急診室主任一拳。」
赤城偏過頭去。
「⋯雖然聽起來很像狡辯，但是是他先看我不順眼、來找麻煩的⋯⋯」
「不是啦，」她擺擺手打斷對方，解釋：「我只是要冷靜一下。」
「為什麼？」
「我以前一直覺得妳脾氣火爆這點很性感。」
「哈？」加賀皺眉「──明明剛才還說我只是胸大而已。」
──妳就這麼在意這個嗎？！──赤城嗤笑出聲，隨即覺得自己的反應有些過份，趕緊又說：「胸大很好啊，又不是美國人胸大沒什麼了不起，日本人胸大就是瑰寶欸。」
「妳又亂說話！⋯⋯胸大穿和服不但難看，而且很痛苦。」
「妳喜歡和服嗎？」
「⋯也還好，認真的說應該是無感偏不喜歡吧⋯⋯不過道服或男裝的話就算喜歡。」
「要壓平胸的都是女裝吧，妳還抱怨？」
「⋯那⋯⋯還有啊、尺寸大的內衣很難買到好看的。」
「上次被我發現穿老媽黃內衣的人說這種話，實在沒有說服力吶。」她搖起頭來「奇怪、我記得妳明明穿過很可愛的，怎麼現在變成這樣？難道今天也⋯⋯」
「──今天也是老媽黃啦！」加賀自暴自棄般地低吼，把她伸過去的手拍掉「對啊、我那時候還會在意自己穿什麼樣的內衣，都叫陸奧帶我去買。現在就──隨便啦，奶放得舒服就好！」
下了車，兩人自行開門入內（這個小鎮的人在入夜前幾乎都不鎖門的），加賀立刻看見一隻熟悉的生物從裏屋竄入玄關，蹲下來，開心地呼喚：
「夕風，你好呀、夕風。」
貓咪走過來磨蹭加賀的小腿，加賀摸摸牠。接著，也想去蹭赤城，還衝著後者叫了兩聲，她卻只是斜睨了一眼、直接繞開，加賀彎腰把夕風抱起來，看了她一眼。
「明明這麼可愛。」加賀說。
「I don't like cats.」她答。
「為什麼是英文？」
「不過就是個分走我媽的愛的小雜種。」
「妳講這個話最好不要被聽到。」
她們把裝火鍋的幾個塑膠大碗打開、安置在餐桌，夕風也站在桌上看著，赤城知道牠不會亂吃，倒是加賀不斷把牠抱起來放到椅子上，一邊說著「不行喔你不能吃這個」、「你吃了會生病」之類的話。
「幹嘛跟貓說話啦，牠又聽不懂，蠢死了。」
「有人很暴躁喔。」
龍驤跟鳳翔一前一後走進飯廳，前者說：「聽妳們鬥嘴，我還以為妳們等一下就要在這裡宣佈複合並且訂婚了。」
加賀發出一陣刻意拉長的、尷尬不失禮貌的乾笑，等鳳翔放下手上端著的東西，分別跟兩人抱了抱。
「哇、是炸雞！」赤城全然不管這邊發生的事，鳳翔的盤子一放下，她就徒手去抓，扔進嘴裡。
「沒規矩！」鳳翔斥道，轉向這邊，赤城嘴裡塞著數塊炸雞去抱她時，又一邊笑一邊故意說：「別把屑屑掉在我頭上！」赤城不管，照樣抱，併著雙掌作帽子狀，覆在對方頭頂，一邊從塞滿東西的嘴裡發出怪聲表示「不會掉、不會掉」，鳳翔就這麼任由她扒著，轉身靠向餐桌為炸雞淋醬汁，她於是變換姿勢、改從後方抱著媽媽。鳳翔比加賀還要矮，她從上方盯著看，發現了幾根白頭髮，動手撥，把它們塞進其他頭髮底下，對方習以為常，容忍她的各種搗亂，自顧自擺開桌上碗盤。
加賀看著，想起十幾年前，她考進離家有點遠的橫濱的第一女子中學，國中部，在那兒遇到赤城，對方邀自己回家玩，當時這裡還沒改建，是舊房子，印象中是龍驤的祖父蓋起來的、很老很老的房子，一直住到赤城都快要升部長那年，這家人仍然不打算搬家或至少重新裝潢一下，是在七、八年前的地震中被震得主梁歪斜，因此契機，才拆掉重建的。以前，這兒沒有那麼大的院子，而且要從後門出入（前門的滑輪壞很久了，周邊還堆滿了雜物），後門跟廚房相連，門邊擺了一塊踏腳墊和一座瘦高的鞋櫃充當玄關，鳳翔站在那迎接她，十三歲的赤城分明已經長得很大隻了，還是要黏在媽媽身上一邊玩媽媽的頭髮，一邊盯著看鍋裡做給她們的糖融化。那時的加賀很是羨慕，她對母親的記憶很少，而長門年輕的時候脾氣就跟現在的她一樣差，陸奧又喜歡關在房間裡不管事。
外帶的火鍋已經不那麼熱了，鳳翔喜歡吃辣的，嘗了一口，覺得好，就回廚房搬出一個電磁爐和一個大鍋子，說要再熱，從冷凍庫翻出幾包肉片加菜。她們把火鍋倒進鍋裡重新煮滾，燙了新的肉，配馬鈴薯燉肉、白飯和炸雞吃。吃到最後，鳳翔把剩下的白飯也倒進去，煮成一鍋超辣的泡飯，加賀跟龍驤停下進食，赤城吃了一碗，後也跟著停下。
「不吃了嗎？」鳳翔問，一臉十分餘裕的表情。
「舌頭已經不得了了。」赤城說，加賀也跟著搖搖頭。
「到了明天，屁股也會很不得了喔。」龍驤說。
「別在餐桌上講這種話啦！」
因為不能在餐桌上講屁股會很不得了之類的話，赤城和龍驤聊起了村田飛行機一直在虧損的事情，這事赤城全然沒向她提起過，加賀插不上話，正好鳳翔開始收桌子，她便站起來幫忙，之後跟著一起進了廚房。
「我來洗吧。」她說。
對方沒有拒絕，讓出水槽前的空間給她，自己則擦拭起流理臺、爐子和抽油煙機等地方。加賀拿起洗碗海綿、打開水，下意識就要捲起袖子，瞥見冒出來的紋身那瞬間自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她往鳳翔那邊看了一眼，拉好袖子，當然，這麼小的動靜，對方什麼也沒察覺。一會兒，她聽見外面那兩人說要上樓去看龍驤剛做好的新安州，接著就是腳步聲，鳳翔也聽見了，往飯廳的方向探頭看一眼，然後問她：
「妳好點了嗎？」
「好多了。」加賀很殷勤地想多說點話「⋯而且⋯我覺得現在的工作比較適合我。」
「是嗎，那太好了。」鳳翔靠過來。
她也跟著轉身，這個動作卻讓瀏海掉到了眼睛裡，因為兩手都沾著泡沫，她用力甩頭，想把頭髮甩開，鳳翔看見，伸過手來，幫她撥開那些頭髮，然後摸摸她的臉，看著她，幾秒之後，搖搖頭，抱住她，又說一次：「太好了⋯⋯」
加賀用上臂回抱對方，把沾滿泡沫的手舉得遠遠的，她本來就嘴笨，加上此時腦袋乾癟，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妳辛苦了，真的辛苦了。」她們抱著好久之後，鳳翔說。
她聽懂了，她覺得有一半是因為就算鳳翔不開口她也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她真的好想、好想要維護赤城──這是此時此刻她最懇切的願望了，可她不行，因為，鳳翔也並沒有把那些心思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攤開在日光燈下；再說，由她來維護赤城，所有人都只會認定這是一種不公正的偏袒。加賀發現自己很難接受，然而既成事實如此：在鳳翔眼裡，赤城只能是那個優秀的、人見人愛的、令所有鄰居媽媽們稱羨──但永遠有著天真殘忍的劣根性、被自己寵壞的孩子。
──她還不夠完美嗎？她做得還不夠好嗎？她真的做錯了什麼嗎？──她盯著牆壁磁磚上的花紋，傷心地想著。
忘記關的水龍頭一直流，一小滴泡沫從加賀手上滑下，落在地上，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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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帶新的長門回家也會被老婆吐槽「已經有XX艘了」，但我只是想擁有每個品牌、尺存和版本的她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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