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生日賀之二。
我好難過,覺得孝美其實根本不懂得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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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基地建造時將正門安在了東南方,所以她總是走後門出去,到海灘上。海灘上的軍人不多,閒暇時候多數人會選擇做一些活著才能做的事──她認為那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快感,雖然有時她也喜歡或者需要,更不是不願意放低姿態,但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放在嘴上,卻不免令人感到俗氣;因為這座基地的關係,海灘上也很少見到當地人了,常常只有這位軍人,軍人是佐世保一位技師的女兒。
她的技師父親姓雁淵,於是她也姓雁淵。她是一名少尉,所以她若向人自我介紹,或許會說:你可以叫我雁淵少尉、或是少尉。
雁淵到海邊來是為了思考書信的內容,她每週寄一封長信給佐世保的妹妹。裡頭什麼樣的事情都有,有些其實可以稱之為無聊,她連吃睡都寫,唯一讓這些事情有什麼特別,也只因為自己身處前線。她還是將這些可有可無的內容反覆思量之後刻成文字,信紙可以遠渡重洋,到她所不能到的地方。
海灘上的另一人通常是一名剪了短髮的上尉,雖然是乾淨的短髮,卻無法給人俐落的印象。
叫做新藤的上尉,在開口之前先是多吸一小口氣,隨之往旁邊瞥了一眼,沒經意便不會發現的,小小的動作。雁淵覺得完全不必要,並且這些動作應該發生在新藤把沙灘上的腳印踩亂之前。
孝美。新藤說,新藤叫她。
她幾乎不能明白,所以只能微笑。
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處理與世界的疏離,最後選擇失去蹤跡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吧。就像忍耐已久還以為只是性情溫順的某人,於再平常不過的某日遠走高飛一樣。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還好說,她要處理的,卻還有個人與世界的疏離。
戰鬥比人生好處理多了,戰鬥的目標是敵人,人生的目標卻是其他人。人類不是瞄準然後開槍就能乾淨解決的生物,所以就像習慣於混戰一樣,習慣於把事情弄得複雜而模糊,這對所有人而言都安全又衛生。
新藤表示這是個嚴重的思想了,雁淵搖搖頭說其實自己根本無暇在意。
離開利巴烏的基地之前,雁淵獨自整理行李,她是軍官,有自己的單人間。東西分成要帶走的跟不要帶走的;要帶走的,又分成能帶走的跟帶不走的。雖然身為一個軍人很難累積身外之物,但整年下來的生活痕跡很不得了,人就是一種喜愛留下痕跡的動物,就像狗一樣。雁淵想。人還活著,整理私人物品就如此費事,一朝死了,大概要更麻煩。
還是鳥類美麗得多,她又想,漣漪消失之後,水面又乾淨得像是從來沒有誰來打擾。
受傷之後她摀著脇下,憑著意志力獨自一人返回船上,她的無線電壞掉了,所以船上的同伴們驚呼著──莫約是驚訝她竟然還活著──飛奔過來。血流滿整身整腿,她慘白著一張臉交代完後方狀況才昏倒。
醒來之後她看見新藤上尉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把花裝飾在不知道從哪找來的玻璃瓶中。世界搖搖晃晃,雁淵分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她在船上還是自己頭暈,她看不清新藤的臉,更看不清眼神,她盯著她,她也盯著她。雁淵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這樣的無言對視中敗陣了,於是她撇過頭閉上眼,道歉。
後來想起,她知道其實在那個時候自己就已經明白了,接下來都會發生什麼事。
只是她多麼不想意識到這些,甚至懷疑自己因此痛苦得呻吟出聲,新藤才會用那個彷彿看待世界上最脆弱事物的眼神看著自己。
然後新藤擁抱自己,自己也抱了新藤,新藤要吻她,所以她閉上眼睛,讓那個人為所欲為。有時忍耐著不要哼出聲來、有時哼出來,新藤大概無法理解這之中有什麼道理可循,那是因為雁淵也不打算讓她找出什麼道理。有時不免俗的喊聲不要,她就緊張起來,動作小心翼翼;有時用腿勾住她的腰,她就像受到了莫大的激勵一般,視線透出旁人全然無法想像的感情。
撐不下去的時候,雁淵就閉著眼睛。她多麼想要世界的厚重和清淡都只是湖中魚尾輕輕掃過的波紋,消失之後,水面又乾淨得像是從來沒有誰來打擾。
可是她卻被新藤的那個眼神所打動了。
──多麼膚淺的理由,她看著背對她側睡的上尉,疲憊地想。新藤大概愛她,很愛很愛她,到了吃藥控制還會溢出的程度。自己總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失敗,在不該妥協的地方妥協,她可能體質虛寒,用不需多久就冷下來的手去摸新藤溫暖的背,暗自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在對方之前睡著。因此她又想,她冷靜得連自己都怕。就像那道勢必會留下的疤痕一樣,新藤的眼神那麼不忍,自己卻覺得那不過就像那些要帶走又帶不走的私人物品一樣,很無奈,但妳要接受。
可她卻在上岸前的那個晚上睡著了,在新藤睡著之前。
她看得出來對方在裝睡,僵硬得一動也不動,大概連小孩子也騙不過。雁淵累得搞不清楚自己該不該生氣,她也想側過身去用背向著對方,卻因為傷口的關係無能為力。
而後她就睡著了。
隔天她沮喪莫名,覺得自己失敗無比。新藤沒說一句話的走了,只握了自己的手,甚至抱都沒有抱一下,明明每晚每晚都抱得那麼緊。她把玻璃瓶拿出來擺在桌上,發現那是在利巴烏的雜貨店裡可以買到的汽水瓶,她走到鏡子前面解開衣服、解開繃帶,看那尚未癒合的傷口,血也是紅色的。她說:謝謝你、謝謝你、你救了我,你一點用也沒有,但多少讓人敬畏我、多少讓人敬畏我。
她翻出紙筆,靠在床上寫信給妹妹,說:光,妳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我每次都失敗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寫完這句她提起筆,兩指支在下巴,然後把信紙揉了。
若是告訴妹妹這些事情,只會是又一個失敗。
突然無法面對的巨大的寂寞和空虛撲面而來,她把筆按在几上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即使在戰場上也沒有如此害怕過。
她漫不經心的獲知自己被陞進中尉,漫不經心的點頭回應隔壁床的軍人──是個歐洲人。要是現在是在那個昏暗的船艙中,她就可以嗚咽出來,反正嗚咽跟呻吟本來就不好分辨;若是在那個昏暗的船艙中,只要她出一聲,新藤就會過來,抱她、吻她、安慰她。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被髒手操過的黏土一般不均勻,又像是有毒蠱在表皮下亂竄、翻攪、撕咬,她覺得自己是個失敗作。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夢見新藤了。
「我很景仰妳,謝謝妳看重我。」夢裡的她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我只是愛上妳了。」然後夢裡的新藤好溫柔好溫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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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鴛淵孝這個人最迷人的一點就是他最後不知所蹤(雖然對他的家人來說一點也不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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