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這次遲了一天。
─────────
上面的長官們決定派雁淵到歐洲去,因為本人也願意的關係,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隔天這些船,自己的船、孝美和孝美的妹妹的船,全部都要離港。
新藤無法做什麼,也沒打算做什麼。她關上皮箱,謹慎起見,又拿一條綁帶將箱子綁緊。她癱在椅子上,視線稍稍往左一偏,就看見自己的床,只是她把床邊的簾子拉上了。她看了看懷錶──還有時間,她便起身來,床底下有一瓶洋酒,是同事送的,她平時不怎麼喝酒。她用抽屜裡的小工具撬開瓶蓋,沒有去找開瓶器、也沒有去拿支杯子來,直接就著瓶口喝起來,反正孝美不在這裡,那就不需要在意這種枝微末節的事情了。
她小口小口地喝,以保持在不會醉的程度。新藤總是好奇她們到底會有什麼下場?有這樣的疑問,或許就是個徵兆,代表某種東西的終結──或是什麼事情的開始。
但是她不喜歡沉溺在這種揣摩中,沒有效率,浪費時間。況且她對自己的部下有信心──不論在什麼情況之下,她永遠會信任雁淵孝美的,即使是那條任性的疤痕,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她愛孝美,毫無疑問的愛。
孝美那麼好,又漂亮,又溫柔,又善良。她從來不說粗話,雖然經歷許多困難卻永遠保持樂觀,她從來不放棄自己也不放棄別人,她接受了自己,她惹人憐愛,她成熟又獨立。
她的穿著和一舉一動那麼講究,不是為了美觀或炫耀,而是為了自尊。
看她用刀叉的樣子,還以為她來自有權有勢的家庭,然而她只是一名技師的女兒,她笑著說,這些不過是在官校裡頭學的。她吃東西的時候也很漂亮,新藤認為唯有在像進食這樣野蠻的行為時也能漂漂亮亮的人,才是真正的美人,她沒有說錯,用牙齒斯扯、碾碎食物,絕對比開槍還要野蠻,她欣賞能優雅進食的人。
她會因為自己偶爾不經意的舉動微笑,她會為了小動物流淚──
想到這裡,新藤忽然停下來。
──卻從來沒見她為什麼人流淚過。
雁淵中尉大概,對動植物和無機物,都要比對人還有慈悲心多了。可不是嗎,她能對一株盆栽,或是一隻小狗、一個換下來的彈匣,都有那麼多的耐心。
新藤滿懷著殷切的動機,然而沉重和晦澀,這些東西一開始就黏在這段感情上,除非她能想出辦法閃躲。她為了擺脫後方節節進逼的影子,左閃右逃,最終只是喚醒了一個士兵。於是她站起來抵抗戰鬥,她揮拳,卻彷彿在巨大的波浪中洇泳;她退後,敵人卻得寸進尺。
曾經她以為自己可以靜待這一切改變,莽撞行事只會讓事情更糟。或者,曾經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後悔的,會在悔極了之後,成為不需要想出辦法也能解決問題的強大存在。
然而現在她相信自己別無選擇。一個人真相信如此的話,就沒有任何選擇餘地了。
她把酒瓶放下來,也不蓋蓋子,起身把大衣穿好,戴上帽子,在扶桑,現在穿大衣可能太早了。
雁淵見到時也有點驚訝。
可是雁淵沒說什麼,只是請她進去,晚餐過後她們上樓,這屋子很矮,新藤微微低著頭踏進雁淵的房間。因為主人不常住在這裡的關係顯得十分空蕩,但仍看得出來是女孩子的房間。她在榻榻米上坐下來,把箱子放在腿邊,雁淵問那是什麼,她說:是妳的一些衣服什麼的,我想妳會需要。
「我以為妳會跟妹妹住一間。」
「家還夠大,」雁淵把茶杯推過來「妳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妳怎麼知道?」
「因為妳穿得那樣正式。」
她看著雁淵將手收回去的動作,想起自己把她壓在身下時,那手、那手總摸索著想抱自己,想跟自己十指交扣。
她想到總是被困住的自己,那麼用力的抱著雁淵,難道是在尋求什麼嗎?至今為止的晦澀,她冰雪聰明的部下說:『我所相信的和我所見到的不一樣,甚至可以說那兩者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那時候她點頭,準備擁她入懷,可是她又說:『於是我遇見了我的使魔,那個孩子給了我翅膀。』,那時新藤又點點頭,還不太能理解自己所聽到的,直覺卻敏銳無比的讓她即時收回手。
她看著她服從但不馴的部下,她擅長誘惑、卻不愛承諾的部下,坐在她面前捧著另一個茶杯,她低頭看淺綠色的茶水,那跟那座湖有些神似。想到那座湖,神經好像又敏感得痛起來,雁淵笑著,動作溫柔,手持利刃,任性的劃著傷口。
雁淵的雜物和個人物品被整齊安置在房間一角,讓打包的內容一目了然,已準備妥當隨時可以擺進行李箱。
坐在這親切樸實的房間裡,雁淵孝美看起來就像普通人一樣。
但是她打斷自己腦中的聲音,反正雁淵會好好的,那個人的話,就算沒有自己看著、就算沒有自己,也會好好的。
「我在想…妳要去歐洲了,所以我想…我想我們…我們……」她盯著依然晃蕩的茶水說,一句話還沒說完,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哽住了。
雁淵收回前傾的坐姿,往後退,窮盡一生都圍繞著姿勢這個詞打轉的雁淵,又變成了自己滿意但新藤不喜歡的姿勢。
「這對我還說也很困難!妳知道,要是妳願意…願意……唉!」新藤抬起手用力抓亂頭髮「…這可以是個玩笑……」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但是妳不會開玩笑,所以就不是玩笑了。」
「孝美──」
「真難過。」雁淵說,把茶杯放下來,語氣卻聽起來事不關己,又看了看她腳邊的箱子「…妳一直在盤算這個?」
「是。」
「…這樣。」
「孝美、我,我不是很會講話所以──」
「我不會怪罪妳。」
她手一抖閉上嘴。
「不是妳的錯。」雁淵站起來,她沒有抬頭看,只聽到了什麼刺耳的聲音。她大概判斷得出雁淵走到了窗邊,又回到自己面前「是我的問題,現在,離開吧,少校,再見了。」
她一直低著頭,低著頭站起來,低著頭轉身走出去。
「…而且我當然願意。」她服從而不馴的部下在她背後說。服從而不馴──當初這句評語是出自她的手筆──果然十分貼切。
她直直的走出去,走下樓梯,走到夜風中。她扭曲了我的世界,新藤想,這個人把世界扭成自己幻想的樣子並且深信不移。既然我沒辦法再寫信給她問她是否真的被我傷得那麼深,那我只好再做點什麼把她扭曲出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扭回來。到頭來,她也不會在了,但愚蠢的自己也許會因此,比較能想像在將來另一個世界中相遇的心安理得。
─────────
對,分手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