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到底懂不懂我忍辱負重?』雁淵醒過來之前,聽到這句話。大概是作夢了吧,她抹一抹額頭,汗水冰冰的,那話是誰說的?因為不可能是新藤,便只能是自己了。
──我真是個過分的人──她呆坐著想,幾分鐘後尋求答案的意志殆盡,逃離的渴望也消失,孤單湧進來,她爬下床鑽到妹妹的被窩裡。走海路一向是慢悠悠的旅程,到歐洲的航程足足要三個禮拜,光看起來已經適應了船上的生活,安穩地睡著發出輕微鼾聲。
雁淵輕輕摸妹妹的頭髮,上了船之後,光拉著她問這個是什麼?那個是什麼?她真是好久沒有覺得自己有如此博學多聞了。前幾日她險些尷尬症發作,因為她在離家前幾日終究對妹妹承認自己與新藤的關係了,她多麼害怕妹妹提起來,那豈不要害她出爾反爾,儘管並非自己本意。
出發前那一個晚上她什麼事也無法想,上船之後,她在一日之內試著往內心翻找些什麼,得到的只是碎屑,什麼都沒剩下、什麼都沒有了。她用不專業的工具將心臟沿著內壁刨下,切口整整齊齊,泡進福馬林裡,忍耐著酸腐的味道,途中剩下的碎肉掉了滿地,開始腐敗,她自己不敢去看,用腳踩著拖了塊地毯過來把它們蓋住。泡好的心臟強韌許多了,她將它重新塞回去,多放了些防腐劑然後縫好,外面罩上紗布。她滿意的想如此一來,自己又可以拖著這病軀繼續尋尋覓覓,期盼新藤所說的,從來不是欺騙的那種愛。
妹妹在她的撫摸中迷迷糊糊撐開眼皮,她們對看了幾秒,雁淵知道光完全沒有醒,就算沒有醒,光還是叫了姊姊,往自己這邊鑽過來。現在光就在自己身邊,用不著寫信了,多麼方便;她從妹妹尚在襁褓中時,就對著妹妹說話了,這個習慣改不掉,從軍之後也改不掉,她只好花費大把珍貴時間,寫著長信。光也把她的時間都好好收起來了,雖然不是個靈光的孩子,卻是個溫柔的孩子。光把那些信收在鐵製的餅乾盒裡,留在家中,理由是覺得帶上戰場太危險了,一把火都可以燒掉,以及那個汽水瓶──她把那個汽水瓶送給妹妹了,因為她忖度著要給妹妹帶一件利巴烏才有的紀念品回來──汽水瓶,同樣被光留在家裡了,理由是在船上晃來晃去,一個不小心就會打碎了,那時她才想,汽水瓶跟了新藤和自己這麼久也沒有碎過,大概是個幸運的汽水瓶。
光總是聽著她說話,為了回報她的溫柔,雁淵總是只告訴妹妹最美好的東西,漸漸的,她知道妹妹變成了她期望的樣子,當光率直的笑著說:『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她就想,光或許甚至是她自己原來想成為的那個樣子。
不過沒關係,光是個不靈光但很溫柔的孩子,這點是絕對不會變的。光只要對自己溫柔就可以了。
她抱著妹妹,解決了寂寞感之後,她便可以入睡了。
她耗費一天處理心情,不枉費那付出去的一天,就像做任何事的時候一樣,她完美完成。
自那之後的每一天,她對軍人本分沒有一絲懈怠,就算是對妹妹,也只有在各種職責確實完成的狀態之下,才會騰出時間來相處。
訓練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除了保持飛行腳的狀態,也要保持自己的狀態。
她飛到雲的上面,這裡的陽光非常乾淨,但她只能逗留個一兩分鐘。要是新藤在的話,想怎麼飛就可以怎麼飛,因為新藤的魔法總是能帶她們重新找到該回去的船。
那種時候,她甚至可以只專心注意投射在槍托上的一個光點,或者只專心讓意識追逐著引擎轟隆作響。她最討厭做一件事情不能專心,曾經她發如此表感想,新藤點點頭,答說:看到一件事情被完美執行,的確有種快感。
雁淵一直都是很現實的理想主義者,所以她最討厭被別人說現實,她想自己還是願意相信在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在那裡,現實找不到妳。雖然那個地方杳無人煙,雖然那個地方在零度以下,但這對安靜的自己而言或許是最好的,不用煽情的說這是種療傷,只是單純的休息。
所以她總是想新藤為何如此軟弱?那雙眼睛裡反覆的憂鬱和傷感都是可怕的體驗,那個人的表情彷彿永遠停在落淚之前,有時她多希望她能就此哭出來,如此自己就不用每次都受焦慮的折磨。她或許曾祈禱她們兩人能盡早走向新藤最害怕的這一步,完全不是因為她愛她或不愛她,而是對無力改變的新藤而言,這才是解脫她們悲慘愛情的萬全答案。
她想起夏目漱石的書裡好像有那麼一段話說過:想到連世上最摯愛的唯一一人都不能瞭解我,不由得悲從中來。一想到我有讓她了解我的方法卻沒有勇氣讓她了解,就更覺得悲哀。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速度那麼快,甚至連風打在臉上都疼,眼淚什麼的就算有也早已被慣性帶走。
歸來之後她去找艦長,那時艦長還開玩笑地說辛苦她了,這麼幾條船全要靠她保護,真是辛苦她了。她搖著頭微笑,沒有多說什麼。
──早知道那時就抱怨個兩句了。雁淵心裡想。
好吧,異型軍真的來了,或許還要加一句艦長真是烏鴉嘴。
她抬起手來,幾乎失去了空間感,這不是頭一遭了,雖然這次是如此強烈。這次可能、可能不行了吧,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靠著新藤站立的那個位置做為參考點,切割麻木與陰霾。何時會對某人產生感激之情並渴望說出來呢?她覺得腦袋好像進了水,所有東西都變慢了,聲音悶悶的,也是在水底聽著大氣中的人講話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又躺在湖裡了,不是在湖面是在湖水裡,但她仰著頭看著被水紋扭曲過的陽光。
她忽然就想起,有一次她們在的艦上來了一群歐洲人,歐洲人還搬了鋼琴上來,在她們用餐的時候演奏。那時她擦了擦嘴對新藤說:那讓我想到大象的墓園。新藤就問她:妳是說,那些琴鍵是象牙做的嗎?她撇撇頭才回答說:那樣的話還真是殘忍。然後她們就沉默了。
就像在親密完之後明明都知道對方還醒著時的相對無言。
──我只是隻新生的雛鳥,才剛學會走就急著要飛。
雁淵突然發現,什麼都說不出口,那可能是笨拙的新藤所能榨出的,最刻骨銘心的字句了。
被愛眷顧的新藤還是願意相信在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在那裡,現實找不到她們。
掉下去之前,中尉想起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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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歡孝美對光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夏目漱石的句子,出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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