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Above the Clouds
「不想,請回吧。」木腿問她想不想復仇,而凱伊想也沒想地就如此答道,語氣強烈,相比之下,對方的態度顯得十分悠哉。
「為什麼不想呢?」
「因為那沒有意義。」
「哦,沒有意義是嗎,我是聽過這個說法啦。」木腿轉了轉眼珠,一臉看小孩子的表情「就像我也聽過『人要先愛自己才有辦法愛別人』這種說法,都是那些傳教士在說的。妳上教堂嗎?丫頭?」
「大概一年上一次,」她冷冷地說「隨便你要怎麼想,反正我確信那沒有意義,請離開吧,老先生,我不會過問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
「妳當然會放我一馬,因為妳根本不敢過問,雪曼生了個膽小的女兒,誰叫她是那女人的種呢。」
「…老先生,我明白你想要激我,但這不表示你可以隨意侮辱別人的雙親,請你現在就離開。」
「我就問最後一句,至少滿足我的好奇心吧,妳是姊姊還是妹妹?」
「…是姊姊。」她抬了抬下巴。
「那妳真是一個失格的姊姊。」木腿突然歛下了臉色,黑洞洞的眼睛裡竟十分嚴肅「我說的沒錯吧,凱伊。」
凱伊猛然站起身來,跟面前男人大眼瞪小眼,椅子被她弄出不小的聲響,周圍一些旅人都轉過頭來看他們,這時ナオミ回來了,跟在她身後的亞理莎一見木腿在這兒,臉上驟然變色。「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察覺不對勁的ナオミ沉聲喝道,或許在退役之前她都是這麼跟鬧事的平民說話的吧,聽起來頗有威嚴,連凱伊都忍不住想要挺直身子朝她敬禮。木腿瞟了ナオミ一眼,小聲咕噥他最討厭軍人,然後轉身,一拐一拐地走出門外,他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告訴凱伊他可沒有放棄。
那個詭異的男人一離開,旅店大廳總算恢復了平時的氣氛。亞理莎立刻上前關切,她說木腿在他們這些愛好者的地下集會中十分有名,雖然受歡迎,大家卻也怕他,她相信他曾經是真正的海盜,至少,他一定親手殺過人。凱伊沉下臉來,不是因為從對方口中聽得這些資訊,光憑木腿知道她的家族發生了什麼事,就能對他的背景略知一二,問題是,木腿究竟是朋友還是敵人呢?不…不,凱伊深吸一口氣,心想,不,兩者皆否,在這販售暴力的海上生意人圈子裡,她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她早已決定不要沾上關係,就算木腿是朋友,她也不能結交這一個朋友。
凱伊搖搖頭漫不經心地說著沒關係,ナオミ沒有掩藏臉上的懷疑神色,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們三人坐下來一起吃飯,亞理莎過來時順便端來一碗醃漬沙拉,凱伊邊拿勺子把生菜撥進自己盤裡,邊問她原本過來找自己是有什麼事情嗎?
「…哦!不是什麼大事,」亞理莎伸手搔搔後腦杓「而且現在講起來還真是尷尬,我想到我有一頂船長帽,覺得它戴在妳的頭上一定會很好看……」
凱伊眨了眨眼。
「我原本是想著在妳開始跑商船的時候可以戴上它,畢竟商船船長也是船長啊…!呃…不過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個不好笑的玩笑了。」
「哈哈哈哈,沒什麼好尷尬的,我知道妳的好意,謝謝妳。」
亞理莎也勾起嘴角,不過她們沒再提帽子的事,也沒提任何跟航海有關的事,只是隨意聊了些不重要的話題,直到吃完晚餐,各自回房。
凱伊進房時一點起燈,就被地板上的血跡嚇了一大跳,好險她沒有尖叫出聲,仔細一看,發現那應該是雞血,她可能是疏忽了沒將雞籠關好,兩只公雞都跑出來,牠們是鬥雞,現下便死了一只給她看,陳屍在房間中央;另一只做兇手的則是慢悠悠地頓著首、在房間裡兜圈子。她鎖上房門,把燈放好,抱起那只活的檢查一番,發現牠幾乎毫髮無傷,只是喙上沾滿了血跡模樣怪恐怖,可見房裡散落的羽毛大概都是這傢伙從另外那個倒楣傢伙身上啄下來的吧。
她嘆了一口氣,開始清理,還好似乎事發不久,血跡用沾水的抹布擦拭都還能清除,莫約兩刻鐘之後,她將房間恢復原狀,雞屍也交給樓下一位廚工處理了。凱伊在床鋪邊上坐下來,公雞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看得心煩,就把牠抓起來抱在腿上,雞的身體溫溫的,竟令她覺得被這個小生命感動了──雖然牠剛剛才終結了另一個生命,唉,這又哪裡是牠的錯呢?牠只是隻動物,是人類讓牠們自相殘殺的。凱伊想著,覺得好險錢也籌得差不多了,大概不需要再去賭鬥雞,然而在那之前,她籌錢本是為了購船行商,但是現在,她還要這麼做嗎?
她可不想被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怪老頭影響了計畫,可是她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動搖了。
──還說什麼不想再逃避了?蠢貨,妳根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妳就根本不應該靠近港口。她緊抿著唇,沉重地想著,現在說什麼也都太遲了。她坐在那裡,久久不能下決定,又或許她疲憊得根本不想下決定,才這樣坐著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應該已是午夜時分,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假寐中驚回現實,一打開門,ナオミ和亞理莎兩人馬上手腳力索地鑽進房裡來,公雞不知在何時已經自己回到籠子裡。
「…怎麼了?」她看著眼前兩人緊繃的神色,跟著緊張起來。
「木腿他好像要抓妳…或是要幹什麼更可怕的事情,」亞理莎說「他找來一些人,我以前從沒看過他們、至少沒看過他們跟木腿走在一起,看起來像是木腿集結了他們,而且正在謀劃著什麼!」
「妳怎麼會知道?!」
「晚些時候我去了平常聚會的地方,問了一些人,然後又跟了木腿一段路──」
「──誰讓妳幹這麼危險的事情了?臭丫頭!」
「──對,非常危險,這次做得好,但下不為例了,亞理莎。」ナオミ打斷她,伸手在亞理莎的頭上按了按,又把視線轉回她身上「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妳最好快點走,至少先避一避,爭取時間搞清楚他們在盤算什麼,我送妳,快收拾一下。」
凱伊覺得耳邊亂哄哄的,幾乎無法思考,那兩人已經逕自幫她收拾起行李來了,ナオミ已是一身外出裝束,揹了背包,腰間皮帶上除了那把火槍,還掛著一柄砍刀,她拿出一條粗繩將凱伊的箱子綁緊了之後綑在她的背包底下;亞理莎拿來一個舊帆布袋,把她散落房間的物品一股腦兒的都裝進去,最後是她那本用破麻袋包裹的皮革筆記本,看到它,凱伊回過神來,伸手阻止了對方的動作。
「這個給妳吧,亞理莎,謝謝妳。」
「這個是?」
「這是我父親的航海日誌。」她說,點點頭要對方安心收下,自己套上厚外套,接過背袋。
她們從旅店的後門溜出去。
為了隱匿行蹤,沒有騎馬,亞理莎帶著她們兩人在夜晚的奧菲岡巷子裡快速穿梭,這種時候還是相信本地人會比較好,既然跟木腿打過交道,亞理莎應該也知道該怎麼走才能將驚動對方的風險降至最低。她們一路上迂迴繞行,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再加上沒有點燈,凱伊只能緊跟著前方的亞理莎,身後是將手按在刀柄上的ナオミ,好不容易抵達城牆邊緣時,她外套裡的襯衣已被冷汗浸濕。
此處頗為偏僻,亞理莎彎腰在石牆邊上摸索,翻開一塊髒兮兮的布,底下雖被長草覆蓋,卻能依稀辨認出是一個洞來。「回去的路上小心點。」對著紅髮女孩這麼說,ナオミ率先鑽進了洞裡,凱伊也朝她感激的一瞥,而後跟上。爬出洞口重回地面之時,凱伊知道她們已經出了城牆了,奧菲岡城外的流浪小販在不遠處聚集著搭了許多帳篷,像一座潦倒的小村莊,她們過去,在錯綜複雜的帳篷陣中挑了位置隱蔽的其中一個,叫醒帳棚主人,支付幾個錢幣,他們就十分樂意的把她們倆藏了起來。
能夠躺下休息之時,大概因為她們都累極了,沒有對話,ナオミ怕是有成千上百的問題想要問自己,也選擇先行保留體力。流浪者的帳篷不很舒適,凱伊睡不安穩,卻依然做了個噩夢,隔日醒來她感覺糟透了。
「早安。」ナオミ對她說。
依照計畫,今早應該要接到亞理莎的消息──不是親自過來便是委託信任的朋友,看看城內的木腿是否有什麼動作,再決定下一步要怎麼走。她不確定現在的時間,但從ナオミ的臉色看來,對方的口信是遲到了。凱伊擔心起來,付了錢吃起了從流浪商人那邊買來的乾麵包和羊奶,也端過去給她的朋友吃,ナオミ皺著眉吃了幾口,隨後又恢復了雙手抱胸而暗暗摸著刀柄的等待姿勢。凱伊沉默的吃著,努力不要讓徒然升起的罪惡感淹沒自己。
中午過後事情發生了,那時凱伊正在不遠處晃蕩,順便觀察流浪者的日常生活,途中一直將袋子揹在身上以便危及之時能立刻動身。再次走回前晚借住的地方時,她遠遠的就看到了ナオミ正跟一個衣著破爛的男人對話,一瞬間她還以為是亞理莎的口信終於來了,心下振奮起來,直到她看見ナオミ臉上僵硬的表情和男人嘻笑著的嘴臉。
回過神來她已經逃跑了。
她快步走著,沒有拔足狂奔,才不會引起他人注意,她跟著人流走,幾乎沒有意識,也不知道正走往何處,臉上卻表現得十分鎮定。他們抓了她,一定是這樣,她想,木腿既然是真正的海盜,那麼這個推論合情合理,他們抓了亞理莎,然後來威脅ナオミ把自己交出去。
人流正往城裡的方向前進,直到由側門入城之後,凱伊才恍然回神,她正感到奇怪為何奧菲岡的衛兵會容許流浪商人進城,推推擠擠之中人們進了一幢建築,這兒空間不小,多張長椅並排,最前頭有個講壇,原來這是一個教堂,而它有些破爛,導致它又不太像是一個教堂,很可能因為近年來邦國和平、也少有天災人禍,於是人們捐的錢便少了。
原來如此,如果是為了讓這些人上教堂,城牆對流浪者開放也是合理的,她行走過的各個邦國多少都有類似的習慣,今天想必是遇到奧菲岡的這個日子了,這些人參加完儀式,大概又要被趕回城牆外。她身上的衣著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流浪者,要想留在城裡是挺容易的,甚至還可以打探木腿和亞理莎的消息,凱伊漫不經心的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講壇上的傳教士說了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只是坐著考慮自己的問題,直到儀式結束人群散去,她還坐在那裡。
教堂內寂靜無聲,她把頭低了下來埋在掌內,耗費那麼多時間,不管再怎麼思索,再怎麼想說服自己應該出去打探消息,她都沒有勇氣踏出這裡一步,好像教堂的門框上吊著一把斬首大刀,她一走過去那刀子就會掉下來。
她想,她的箱子在ナオミ那裡,那箱子裡都是金幣,比她剛來這裡時要多上太多了,那些都是她準備要拿來買船的金幣,ナオミ可以自己拿那些錢去把亞理莎贖回來,他們應該會讓她贖回來的吧。留下鉅額財產之後不告而別,這種事情她不是第一次做了,凱伊勾起嘴角,笑得有點虛無,她總是在事業最是興旺的時候離開她做過的每一個生意,每一個都是如此,停在差一步就要登峰造極之處。她過去的合夥人和朋友們沒一個來得及聽到她離開的理由,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但她想那些金錢、還有她留下來那份已然步上軌道的生意,一定能跟著時間這帖良藥一起撫平他們的傷口。
『妳要遺棄她們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對她說。
凱伊直起背脊,轉頭張望,教堂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與其在那邊說風涼話,你不如直接告訴我該怎麼做。」她低下頭,悶悶地自言自語。
『我不是說過,妳只看得到一點點,但妳還是得前進,前進之後又能看到一點點,這樣就可以走完全程,妳得走完的。』
「……所以你就是不想告訴我,你簡直跟約拿一個樣。」她說,語氣之中帶了點氣惱。約拿是神的名字,或者該說邦國內的人們稱呼神為約拿,要是有人知道她將一介凡人與約拿的名字相提並論,肯定會認為這是大大的褻瀆,但凱伊對此毫無罪惡感,並非對神沒有崇敬之心,只是他對她來說的確就像是神一樣。
東方聯邦是自由之地,守護著這片東方樂土的約拿也是自由之神,旅行之中凱伊聽過一些關於其他地方所信仰的神的事情,據說那些神都奇怪得很,祂們很雞婆,什麼都要管,戒律寫成厚實的書冊;然而約拿根本不管你要做什麼,祂是位放任的君主和父母,只要子民們不燒殺擄掠或偷拐搶騙,要做什麼祂都一概不管──其實燒殺擄掠和偷拐搶騙這些也都是人們自己講的,是人們覺得神不想要他們做的事情,實際上約拿只說過你要做對的事情,而不要做錯的──然後,便閉口不言了,祂還真是忘掉了最重要的事情:告訴人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這時一位婦人從講壇後方的小門裡走了出來,打斷凱伊的思緒,她抬起頭,婦人看起來有五十歲了,她不禁想,要是她母親還活著,大概就跟這位婦人差不多年紀吧,她搖搖頭,為了這個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婦人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需要,她開口,卻難將心思化為言詞,最後只能洩氣地搖搖頭,說:「我很害怕。」
「…妳在擔憂航程裡的危險嗎?」大概往來此地之人有許多都從事海上商旅的工作,婦人才會做此推斷,凱伊想想竟也覺得她的推斷並不完全是錯,便點點頭。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可以給妳這幅掛畫,希望它能讓妳感到安心。」對方和藹的笑著說,手往牆上一指。那幅掛畫的主題是一艘在暴風雨中破浪航行的大船,與大海相比它看起來又小又無助,烏雲的顏色十分深而暗沉,但是烏雲的縫隙之中,又有幾束光線從中透出,畫作的最底部有一行小字,寫著「烏雲之上,約拿守望」。
凱伊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這幅畫,她看著雲層之上,既然他們說有神在那裡守望的話,她應該能看到有一張慈藹的大臉注視下方,還有一雙巨大的手正作勢要將雲層撥開。
她當然什麼也沒看見。
可是她要了那幅畫。教堂裡的規矩是,人們可以從這裡求得一些令他們感覺心安的物品,通常就是僧侶們的手製藝品,並且提供教堂一些財物作為交換,財物的多寡則是隨人心情,如果妳身無分文,他們也會將東西送給妳。
凱伊留下身上所有的錢,捲起掛畫走出教堂之外。
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第無數次地想要問:你會一直看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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