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伊讓那些年輕海盜們將船廠工人暫時關進船艙裡並派幾人看守,然後便坐在船舵前方的台階上,聽他們一個個向她自我介紹,據木腿所說──如果這只老狐狸沒再跟她玩把戲的話,這些人都是她父親舊時在海盜團裡的同伴,而最特別的是,他們是雪曼船長最初的同伴──在他最初擁有的那艘船上的同伴,而其中的年輕人,大部分是他們的子女,老海盜之中有許多人已經死去,照木腿的話說,是在等待中死去。
「…你想讓我產生罪惡感,即使如你所說他們是在等待著『我』,但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
「妳的一無所知是事實,他們的等待卻也是事實,我只是陳述事實,是否要產生罪惡感由妳自己判斷。」木腿雲淡風輕地說:「妳的父親是我們的首領,他在海盜團極其強盛之時宣布了解散和引退,從此以後整個東方海域的海盜勢力四分五裂,而他卻躲到內陸隱居起來了。」
「我想你可能知道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有我自己的推測,但是他並沒有向我解釋過。」
「他也沒有向我解釋,他只告訴我他的那些冒險故事,那些我倒是知道得很詳細──曾有一段時間我還懷疑是他編造的,可是他又有那些東西,槍、海盜旗、從他朋友那得來的各種紀念品,還有那些財寶……無論如何我還是相信他的。」
「妳是該相信他,他可能是我見過這世界上唯一誠實的人。」
「…他是我的爸爸,這點倒不用你來提醒我。」
「是啊,他在妳十四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卻跟他認識了快要三十年。」
「…講重點,木腿。」凱伊瞇了瞇眼,雙手抱胸。
「他解散海盜團的時候,曾跟我們約好要再次一同出海,一切重新開始,新的一條船、也只有那麼一條船,就我們這些夥伴。可是後來,他的房子被一群人闖入,財物被洗劫一空,他死了,他的老婆死了,小孩也死了,但是有一個逃了出來。」
「…所以你們在等逃出來的那一個?你們為什麼要等?你看看你們,在海裡神出鬼沒的,又懂得操船,如果想要,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出海呢?」
「因為沒有帶頭的人。」
「…這很重要嗎?」
「妳做過很多生意,我想妳明白的。」
凱伊咬了咬牙,感覺胃部一陣翻攪,她從來不去想自己離開的那些生意,在最後是否淪為一盤散沙,也盡量避開那些消息,即使八卦總是無孔不入,她走遍了內陸幾乎所有邦國,但同樣的地方絕對不會去第二次。
船員們向她自我介紹,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在船上擔任什麼職位,有些人還提到了父母是誰,這些在她記憶中所沒有的名字本該對她毫無意義,此時此刻,她卻感到有必要認真地一一記下,好在她有多年行商的經驗,記名字認人臉的能力還算不錯。這些人的臉上同時有著敬畏、懷疑卻有求於她的神情,十分矛盾,他們的眼睛裡乾澀而有空洞,那卻不是虛無,而是亟待有東西來填滿,而他們與她說話的樣子,好像只要她的一句話,他們的眼裡必會得到滋潤,而後就又可以映射出光彩來。
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呢?他們或許很想要某樣東西,就像一顆種子有發芽長大的期望一般,種子裡原本藏著大樹,如果妳知道那會是顆大樹,那麼它沒有發芽、或是仍在幼苗時期便夭折了,必會讓妳扼腕又哀傷。這些人可能不知道種子裡藏著什麼東西,卻仍然有長大的慾望,沒有人來告訴他們,所以他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同樣身為一個在這偌大世界之中掙扎的生命,她之所以不同於他們,是因為她的家人曾告訴她那些珍貴的東西,所以她才依然頑強,才依然在埋怨神對世間不聞不問的同時,沒有放棄自己尋找答案。
凱伊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問木腿:「你希望我復仇,是因為你就是這麼告訴這些人們的嗎?他們原本期望能跟著我的父親出海,但他被殺害了,所以你們就想要我帶著你們出海、替他復仇,這就是你想要我做的事情嗎?」
「原本是的。」
「你覺得這樣做就會更好嗎?我的意思是,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面對她的質問,木腿沉默起來。
「如果你能發自內心的說出:這就是對的。我就從了你的心願,然後,請你把亞理莎給放了吧,你把她關在廢棄港口的那些房子裡嗎?」
「……我根本沒有抓她。」
「什麼?!」ナオミ搶在凱伊之前發話了,她一個箭步來到木腿面前,瞪大了眼。
「要是做出這種事,船長在天上的爸爸可不會原諒我的…哼哼,雖然我只是個海盜。」他無可奈何的笑了笑,這次沒有露出那一口爛牙來「那丫頭是蠻聰明的,但還太年輕,我放了個假消息把她引到別處去,她實在太熱衷於調查,就這麼中了我的計,另外再派人攔截那個替她傳話的年輕人就好了──這更簡單,勸點酒,順勢再把人灌醉,時間就足夠我們行動了。」
ナオミ長噓一口氣,把手按在額頭上往旁邊退開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木腿…」凱伊看著地板說,她突然有個衝動想要問眼前老人的真正名字,她忍住了,知道在心裡她其實已然明白「你覺得那麼做是對的嗎?」你覺得那麼做大家的匱乏就會被填滿了嗎?
木腿轉過去背對著她,從船首看出去,望向遠處的海,很久之後才像是放棄了似地喃喃道:「我不知道。」
「那我便不能幫你。」
他安靜地點了點頭,沒有回頭看她。她這句話並不小聲,甲板上的人們大都聽到了,紛紛垂下了頭,竟也是不吵不鬧的。
「…可是我沒有說要拋棄你們。」她爬上台階走到船舵旁邊,一手握住上頭木柄,加大聲量這麼說道,她仰起了頭,盡量不去看這些人們的表情,因為她害怕自己流露出一絲絲該死的廉價的同情心,也害怕看到眾人的眼裡若是出現光彩,那必然叫現在的她承受不起。
或許以後的她可以,她想。
「把這艘船原本的水手集中到甲板上,出航之前我們要放下他們,不准動粗,在舊港口的棧橋就好,他們可以自己走回市區。」第一次在這種位置發號施令,凱伊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繼續說:「木腿,你應該有所準備吧,補給品、備用的圓木…還有武器,這些東西。」
木腿微張著嘴點點頭,說:「都堆在舊港口那些棄屋裡面。」
「那麼靠岸,你去指揮大家把東西般上來,放在該放的位置──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們要教我,」她搔了搔腦袋,微微垂下視線,看他們的臉「我連船頭和船尾都還分不清處……噢──」她看了看自己手中握著的船舵的木柄,補上句:「呃,這裡應該是船頭。」
底下傳來一些笑聲,接著大家都開始動作了,她走下台階,看了木腿一眼,對方從她身邊經過,臉上神情難以形容,但絕對不是像他自嘲「只是個海盜」會有的表情。凱伊走到ナオミ身邊,說:「大概要說再見了,待會送妳到哪裡去比較好?我先看看有沒有錢還妳…抱歉給妳添了這麼多亂子。」
「妳在說什麼啊?」
「嗯?」
「我不是妳的大副嗎?」
「…ナオミ……」
「還是妳要讓木腿那傢伙來當大副,不會吧。」她的朋友笑著推了她一把。
「可是亞理莎呢?妳還沒跟她告別的吧。」
「…嘛,我本來就打算不告而別,因為我是個膽小鬼。」對方說,背過身去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妳幫我寫封信吧,就寫:『我真的很高興認識妳,祝妳幸福快樂』,順便告訴她我們已經出航了,免得她追過來。」
凱伊皺著眉,想了一想卻覺得再說什麼也是多餘了,就翻出紙筆來,寫好了信,交給一名向她保證跑得快的水手──她叫法亞,托她交給克雷頓旅店的亞里莎。
物資一批一批的被搬上了船,有淡水、乾糧、醃肉、酸菜、醃水果、酒、硬麵包、麵粉、布捲、羊皮紙、菸草、油、碗盤餐具、鍋子、皮革、毯子、衣物、以及一些小工具等日常物資,還有魚叉、軍刀這類武器,他們甚至搬上來兩門大砲和幾箱彈丸──木腿說很遺憾他只弄到了兩門砲,一般而言這麼大的船是該裝上十六門砲的,左舷八門、右舷八門,或許雪曼號處女航的首要目標,就是要想辦法去找到這其餘的十四門大砲吧。
備品放妥了,一部分水手將小船航來,總共有兩艘三角帆的追擊快艇、一艘雙桅護衛艦,還有一艘救援小艇,他們決定將救援小艇拉到大船上面倒放備用。眼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太陽已經燒成橘紅色,再差一點就要碰到海平線,是時候快要起錨。
ナオミ正靠在船舷上跟剛才假扮成凱伊復仇對象的男人聊天──他叫做賈柯布,凱伊看到了,改變主意不去打擾她,命人把船廠工人們放走,然後回到木腿身邊說:可以走了。
錨一被拉上來,船身就開始晃動,他們逐漸遠離舊港口的棧橋,水手們依次把帆張開,模樣看起來次序井然,橘色的夕陽映在帆面上特別美麗,凱伊想,她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此刻的景象。正當她沉浸在感動之中時,一道尖銳的喊叫聲打破了寂靜的氣氛。
眾人都有些錯愕。他們往聲源處一看,發現是亞理莎拉著螢火蟲追過來了──是拉著,而不是騎著,因為那傢伙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全綑在螢火蟲身上,簡直像是一座移動小山,她大叫著要他們等一等,ナオミ張大了嘴巴,剛剛賈柯布送給她的紙捲菸掉到了地上。
「──妳看!她來追妳欸!」賈柯布在她旁邊吼著,一副非常替她開心的模樣。ナオミ跑過去靠到船舷邊,一臉驚慌。木腿對著凱伊低吼,說這種時候已經不能讓動起來的帆船停下了!
亞理莎跑到了棧橋上,她看看眼前的海面,想沒兩秒便跳下來,螢火蟲那張長臉幾乎看得出滿滿的無奈,還是認命地跟著也跳了下來,一人一馬半露在水面之外朝他們前進,她邊划著水,邊大聲怒罵著「大笨蛋、大白癡、妳這個混帳」之類的字眼。手上沒有工作的水手都聚集到了這一側船舷,歡呼著,大喊加油,還有人跑去恭喜ナオミ祝她們白頭偕老,ナオミ楞著,彷彿完全不知所措,她看看凱伊,臉上是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她喊說:「我不是叫妳不要告訴她的嗎?」
凱伊只是微笑著聳聳肩。
他們拋下許多條繩索給亞理莎,讓她把螢火蟲綁緊了方便眾人合力拉上來,他們一邊抱怨怎麼有馬啊,一邊又覺得好笑得不得了,終於把那一人一馬給拉上來,亞理莎氣勢洶洶的衝到眼角掛淚的ナオミ面前,她可能沒有發覺,因為她伸手就是一巴掌,附帶一句響徹雲霄的怒吼:「妳說誰一輩子搓衣板!」
「……什麼?」ナオミ摀著被打腫的半邊臉頰,滿臉無辜,好像真的要哭出來了。
亞理莎把一張紙往她手裡一塞,氣鼓鼓的走去解下螢火蟲身上那堆東西──她甚至連凱伊的公雞都裝在籠子裡帶來了。眾人目擊大副被女人甩了巴掌,哄鬧一陣後便各自散去,剩下少數幾個好奇亞理莎帶了什麼東西來的留在原地。
「差點忘了妳不識字,我來給妳唸一唸吧。」凱伊笑盈盈的走過來拿去ナオミ手上的信紙,抖了抖,開口道:「我決定要跟凱伊一起去冒險了,原本想叫上妳,但我想這對一輩子都長不大的搓衣板來說大概太刺激了,再見,別過來,我們黃昏前就要開船,幾年後回來我會給妳帶一些適合小女孩的禮物──ナオミ。」
「凱、凱伊…妳──」
「妳看,我沒有告訴她,也叫她不要來的啊。」
待他們航出奧菲岡的海灣邊界,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她們三人在後部船艙的船長室裡整理亞理莎帶來的東西,那其中有很多資料竟看起來非常實用,當然,她也帶來凱伊的筆記本,那裡面夾著一張摺疊起來的布質地圖,非常詳細的標明了海域狀況,內頁之中擠滿了蠅頭小字,那些都是在桑達斯海盜團最強盛的時候留下來的紀錄吧,在那時候,整個海盜團有八支艦隊,每支艦隊又有八艘大海盜船,剩餘的小型船隻更是無可計數。
凱伊的父親是首領,艾布蘭則是軍師,也負責記錄航海日誌,她父親說他十分聰明狡猾,戰術奸詐卻總是能讓大家脫離險境。亞理莎想將航海日誌還給她,她婉拒了,要對方留下筆記本,她說:「妳要負責記錄,知道嗎?我的艾布蘭。」
紅髮女孩點頭如搗蒜,激動不已。
整理的途中,凱伊從自己的東西裡翻出一條項鍊,她已經很久沒戴了,上面串著三個小小的金幣,它們很特別,不是由聯邦之中的任何一個邦國所鑄造,她將其中兩枚取下,分別交到了ナオミ和亞理莎手上。
「可以的話,我想要妳們隨身帶著。」
「這是什麼?」ナオミ問。
「──是像信物之類的東西嗎?」亞理莎的眼神閃閃發光。
「是信物,在這世界上就只有這三枚。」凱伊點點頭,心裡默想著就算妳們不知道,我很抱歉曾經拋棄了妳們。從今以後我們同生共死,我再也不會辜負妳們,就連那個念頭也不會有,我是雪曼和夏洛特的女兒,我發誓。
吃晚餐時大家聚在甲板上,亞理莎將那頂船長帽給了凱伊,她戴在頭上,被木腿略帶促狹地瞟了一眼,大家要她站在船舵前擺出一個偉大船長的姿勢,她被弄得發窘,他們七嘴八舌的表達意見,這個說是要三七步,那個又說應該靠在舵邊的欄杆上,最後是木腿和亞理莎異口同聲的說,她應該一手握船舵一手端著指南針,說完兩人同時錯愕的對看一眼。
當夜幕低垂,凱伊終於能回到一個人的船長室裡休息,這裡就像是個陰暗的小房間,天花板低矮,座位處有一張厚實的桌子和一張椅子,她將從約拿的教堂裡得來的布畫攤開,掛在椅背後方的牆上,而它看起來的確是一個令人心安無比的護身符。
它會保護這艘船上的所有人吧。
凱伊拉開椅子坐下,看著桌上的油燈裡那一團小小火焰,只看得到一點點、一點點這盞小油燈所映照的地方。
「你會一直看著我嗎?」她問。
『會。』那聲音篤定而溫暖的說,她不能確定那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但那似乎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在她是那麼的感激這聲音、這團小火焰、這間狹小的房間、這艘船,還有船上的人。
凱伊靠著椅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那我做得對不對?這是正確的選擇,對吧?」
她又問,但是他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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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這個故事會寫成分歧結局,一個Bad End、一個True End,閱讀順序跟章節順序是一樣的(先Bad End,再來接著True End完結),只要照順序看下去就可以了。
把文寫成宛如遊戲腳本一般簡直該吊起來打的,在這裡先感謝讀者容忍我的任性妄為m(>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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