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即將步入五月,天氣越來越熱,政務卻越來越繁忙,四月的工作主要是對上一季的施政做出檢核、擬定該季的新計畫,而五月一開始大部分的事情都要進入執行階段,現下水晶桌爵士沒一個能閒著。
即使如此,某位水晶桌爵士之首還是能找到方法偷懶。
茶室開了窗,天氣有些過於悶熱,就連風也倦怠了似的,窗簾僅是微微擺動。由於城堡的構造,陽光不會直射這間茶室的任何一扇窗戶,其他塔樓提供了妥當的遮陰,再加上白毫一番精心布置,茶室竟成了一處舒適到有點糜爛的所在。這位細心的侍女將冰桶安放在房間內不致礙事的各個角落,桶裡是冬季時從結冰的湖面取得、儲藏在城堡地窖的冰塊,又搬了一張躺椅進來,椅上的軟墊是軟革材質而非慣常使用的絨布,這麼一來坐在上面也不至於被椅墊本身悶得出汗了。
大吉嶺躺在椅上,椅邊唾手可及之處挪來一張小茶几,上面擺放茶杯,由於她堅持紅茶要趁熱喝才能顯出它的美好風味,白毫便還是沖了熱茶給她。而侍女本人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正將手中羊皮紙上的內容唸給主人聽;威爾斯親王則是站在躺椅後,拿著手搖扇給姊姊搧風。整個房間就像一碗檸檬果凍一樣清涼舒適,而餐車上也正好擺著白毫準備的檸檬果凍。
阿薩姆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副糜爛景象。
「阿薩姆?」大吉嶺用疑問的語調叫了她的名字,阿薩姆這才發現那傢伙原來看不到自己,因為她臉上還蓋了一條冰涼的濕手帕。
阿薩姆皺起眉來,有太多地方可以吐槽,反而讓她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她關上門想了幾秒,首先問道:「威爾斯大人,您怎麼站著?」
「沒事的,我只是久坐之後感覺不舒服,才站起來休息一下。」
阿薩姆點點頭,把手上端的一個瓷壺放到小茶几上,大吉嶺的茶杯被擠開,這時她才將手帕掀起一角來查看外面的世界發生什麼事了。
「…阿薩姆,那是什麼?」
「剛榨好的甜菜根汁,喝完紅茶之後就來喝一點吧,」她抬頭,看看白毫與威爾斯「大家都喝一點吧,對身體很好的喲。」
「…好的,阿薩姆大人。」「…謝謝妳,阿薩姆閣下。」
看見那兩人以幾乎察覺不到的幅度抽搐嘴角,大吉嶺笑出來,換得阿薩姆一個不解神情,她轉移話題,說自己給卡秋莎寫完信之後簡直耗去一年份的力氣,再也不想離開這張躺椅,心裡盤則算著待會央求妹妹喝掉自己的這一份。
「少來了,我看今晚的甜點就足夠把您引出這個房間。」
「啊啦啊啦,妳太小看小白毫懶人椅的威力了,阿薩姆,我哪裡都不會去,晚餐也要躺在這裡吃。」
「大吉嶺大人,請不要幫躺椅取奇怪的名字……」襯著白毫微弱的請求,阿薩姆心想自己真是怠忽職守,格雷伯爵明明就留下了龍骨椅,自己真該把那個脊椎骨越來越歪斜的傢伙整天綁在上面才是。
「臣愚昧無知,請問您要如何在躺椅上吃晚餐,並同時維持優雅?」
「這個容易,威爾斯會餵我吃,對不對,威爾斯?」
「姊姊大人,這個有點……」
「這個計畫恐怕行不通,大吉嶺大人,」阿薩姆刻意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您必須起來,我有一個壞消息,需要您立刻處理。」
「…什麼壞消息……?難道是更多的動工典禮?這幾天下來我已經參加快要一打的動工典禮了!哪裡還有那麼多舊房子好重蓋?」大吉嶺坐起來,手帕掉到了腿上。
「只能說聖葛羅幅員遼闊。」她癱了攤手。
「明明我們就只有兩個島。」
「──先讓我先說明吧,總之不是新的動工典禮,而是我們僅有的兩個島之中有一個出了問題。」
「您是說鯨島嗎?」威爾斯親王問。
阿薩姆點點頭「沒錯,又發生叛亂事件了,雖然規模很小。」
「您說什麼?」威爾斯看來十分驚訝,這對她來說除了是未曾聽聞的事件以外,還有些莫名其妙,她的幼年時期在家鄉渡過,在她的印象中,這個可愛的島國還從來沒有哪些時候不團結過。尤其…引退不久的格雷伯爵便以極受全體人民愛戴聞名,照理來說不該有這類情形發生。
「尷尬的是,這事跟您有些關聯,威爾斯大人。」阿薩姆苦笑道:「大吉嶺大人在今年一月剛即位之時,迫不得已將一位爵士請離了水晶桌的座席,就是蘭特大人,後來他要求派駐鯨島,我們可以確定是他暗中搞的鬼,之後那裡就出現了支持您才是格雷伯爵大人正統繼承人的一些言論。」
「妳別緊張,」像是真的怕她嚇壞了,大吉嶺緊接著就開口解釋:「我肯定蘭特只是受不了我,才想在所有事情上跟我唱反調,而非真的妄想能利用妳來搞政變。」
「受不了是指?」
「我們在會議上反對彼此的意見。」
「──你們在每個議題上反對彼此的意見。」阿薩姆補充「在大吉嶺大人坐穩領主位置之前,他還主張過要立刻把妳從真理接回來繼位…不過,如同大吉嶺大人所說的,您不必擔心,沒人因此對您產生懷疑,即使那時候不支持大吉嶺大人的爵士們也認為蘭特爵士把您的名字扯出來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理由也只因您是格雷伯爵大人的另一位養女。」
「等他看到我們的手足之情大概要自打嘴巴。」
威爾斯笑了笑,旋即又皺起眉來問道:「可是阿薩姆大人,您剛剛說叛亂事件又是…?」
「規模很小,可以說只是鬥毆,原因約是因為民眾對徵稅的比例不滿──他們希望對漁民課徵的稅率可以降低,鯨島居民大部分都是漁民,他們認為鯨島的生活環境比較艱苦,而從環境可能更加艱苦的真理回來的您會更能體諒他們的處境。這事大概是蘭特爵士暗中煽動的,而他親自出面鎮壓,還讓死了三、四個人。」阿薩姆說。
「…這個蘭特到底想要怎樣?」
「我也很想知道…」大吉嶺搖搖頭「聖葛羅不以血緣傳位這點依然令我感到很驕傲,但它就是會產生許多問題。」
「…雖然麻煩,還是比真理那樣每次權力轉移都要死一大堆人來得好。」阿薩姆小聲地說。
威爾斯親王贊同地點點頭,她就親眼見識過一次啊!那血腥的程度甚至連阿薩姆說是「死一大堆人」,她都覺得有些不及形容了。
那是在前年年末之時才發生的事情。那日大雪,從白日午間就開始下,雖然風不算大,但降雪的量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經過而減少,直到夜晚來臨之前天空都是灰濛濛的一片,積雪的速度太快,皇宮中整天都有僕役負責剷雪,他們從中午開始就忙得沒完沒了,然而這樣的天氣在十二月的真理算是十分普遍的了。
身為一個人質,她竟然羨慕起可以在戶外自由剷雪的下人們來,並不是被囚禁於房間之中,只是在她身邊,無時無刻都有數十位衛兵跟隨看守,她想要去任何地方,都得告知其中的隊長,並在他們的陪同和監視下前往。剛來此地之時,為了避免荒廢,她要求他們讓她到庭院裡練習劍術,他們很乾脆的答允,卻就在那院子裡排成了一個圓陣一般的隊伍將她團團圍住。她一拔劍在手,並看到自己被全副武裝的真理侍衛包圍,立刻就感到排山倒海的壓迫潮她湧來;而等她開始動作,儘管那些侍衛始終面無表情,威爾斯卻總能讀出他們眼神中的嘲笑,彷彿在笑她的劍技中看不中用,她不知道是自己遭受戲謔還是聖葛羅的人質不受尊重更令她感覺恥辱,無論如何,她只能忍氣吞聲,將近八年的人質歲月之中她習慣了隱私受盡侵犯而保持無動於衷。
那一天她待在自己房裡,繼續的米卡大公卻突然親自來拜訪她,她開門迎接,對方的身後也跟了一票被「指派給」那人的真理衛兵,米卡說,要邀她去自己那裡聽琴,由於當時兩人交情一般,她大感奇怪,卻不足夠機靈,心裡想是對方出於禮貌來邀請的罷,便也出於禮貌的婉拒了。不料米卡閉眼沉吟了幾秒,又說:
「其實,我弄錯了日期,以為今天是跟家眷一起用餐的日子,所以準備了她們喜歡的食物…要自己吃下實在有些困難,所以……」
威爾斯點點頭,心想道這也難怪,她沒有自己準備食物的習慣,應該說她對飲食並特別不在意,都在飯點時讓衛兵去皇宮為朝臣和軍官服務的廚房拿食物,真理官員吃什麼她就吃什麼;對方對這點倒是頗有要求的,似乎經常親自煮食,她有印象。
於是她答應了米卡,到了對方住處才又隱隱感覺有些奇怪,由於同是被軟禁在真理的人質,她與米卡認識的時間不短。米卡大公是位奇妙之士,看似閑散卻從來沒有一個多餘的舉動,她忽然覺得此人突然的邀請絕不是因為這種日常瑣事,威爾斯默默入座,並沒有提起,俗話說隔牆有耳,而衛兵甚至不在房外,他們就站在屏風之後。
米卡跟她分享的是十分簡單的食物,她吃不太習慣,大部分是根莖類的蔬菜,有一點肉,都是水煮,沾上粗鹽,雖不合口味,但她吃得出粗鹽的風味特別,應該是對方特地弄來的──說不定是繼續當地的特殊調料。米卡把食物陳列桌上之後,就抱起她那把康特勒琴,橫放桌面,彈奏起來,兩曲的間隔之間,必要跟她介紹方才演奏的是什麼曲子,看對方沒有準備送客的樣子,她心底一沉,手心冒了些汗,問:
「米卡閣下,我可以信任您嗎?」
「放心吧,今天我只演奏有十足把握的曲子,這幾首我都是記憶猶新。」
「那麼今天是音樂之筵了?」
「是音樂之夜。」
「哦?」
「威爾斯閣下,我感覺外面的風雪太冷了,讓我調好音的琴弦都變緊,可以請您幫我關上窗嗎?」
她點點頭,正要起身,屏風後就走出來一個衛兵,用眼神制止她,隨後自己走過去關窗。在真理待得如此之久,這些看管人質的衛兵們雖然也有替換交接,但他們的面無表情和戒備程度卻是一直都沒變過,即使像關窗這種事情,她看不出由米卡或她自己來能對真理的國家安全造成什麼威脅,這些人卻只是忠實而機械的執行他們被交付的任務。
隨後繼續的大公又演奏了兩首長篇敘事詩,時間早已遠遠超過一頓飯席,即將入夜,子夜之時,遠處傳來鐘聲,衛兵們換了班,她們則開始討論曲子中的歌詞,米卡為她講解敘事詩的押韻規則;鐘響過去約是兩刻鐘的時間,靜極了的夜裡卻突然從遠處傳來一些吵雜聲響,威爾斯抬起眼,看到米卡以幾乎令人察覺不到的幅度搖了搖頭,並不停下撥弦的手。同樣受到驚動的衛兵開門查看,不料門一打開,立刻迎接了一陣刺耳的兵刃相接之聲,威爾斯親王驚站起身而米卡端坐原位,屏風被撞倒了,來人與衛兵激烈交戰,威爾斯手按腰間劍柄,跨步擋在米卡身前,身後人卻拉著她的手也站起來,附在她的耳邊說:
「七十二皇女:卡秋莎殿下,把這個記住。卡秋莎,拼法是──」
來不及說完,衛兵已被全數砍到在地,一轉眼的時間這不大的房間內就死了二十幾人,血流滿地,發動攻擊的這隊人馬身穿深綠色半身斗篷,底下是全副武裝的鎧甲,頭上也戴著鋼盔。他們拿武器指著她倆逼問她們身份,她瞪著他們大喝道:「這位是繼續的米卡大公閣下,我是聖葛羅莉安娜之主格雷伯爵閣下的養女威爾斯親王,在貴國作客,有什麼事情?」
領頭的那個人聽她這麼說,轉頭跟後面的人交代了些什麼,那話說得很急促、真理口音又重,她聽不清楚;與此同時,米卡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寫字,總共寫了兩遍,然後她們被架住分開,拖出了房間之外。
她被奪去武器,單獨關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之中,大約是幾天過去,她被帶出、押在一張硬板凳上接受訊問,對面的人對她的身份之事一概不聽,只問她效忠於誰?
威爾斯在心裡扯出一個無奈笑容,終於明白了米卡的用意。
「七十二皇女的卡秋莎殿下。」她說,最後的殿下二字幾乎是從齒縫之中擠出來。
卡秋莎坐在王座上見她,那鐵打的王座對她來說大得過分,到了有點滑稽的程度,但是整個正殿大廳裡卻沒有一絲一毫能讓人笑出口的氣氛存在。
整個大廳裡都是血──只能這樣說了。地板被染成紅色,沒有清掃、或是清掃了也難有作用,雖然屍體已被移出殿外──據說因為數量太多,任其腐爛的話會產生大量屍毒,也不管死人身份了,從昨天開始就在一批一批的燒毀,進來大殿之前,威爾斯親王走在室外,到處都是焚燒的氣味,不用特別注意也可以看到偌大的皇宮有多處角落都冒著黑煙。
她聽到其他人耳語在兩天以前地上的血水有一吋之高,厚靴雖不致被浸透,棕色卻不免被染成了暗褐色。
黥面者農娜就站在王座旁邊,與卡秋莎極近的距離,她揹著劍──與其說那是劍,還不如說是把斬首大刀,它的刃雖不寬,刀身卻很長,上面有許多刮痕,刀鋒也有數道裂口,擁有者似乎每次砍完人都不會擦拭武器,大刀經年累月的竟被染成了暗紅色。黥面者有另一個綽號叫做「總是跟錯人的農娜」,事實上這就是她臉上刺青的由來,此人年輕之時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昇進軍官之列後至少參加過六、七場以上的政變,只是她追隨的主子必定失敗,最後總被敵人給鬥死了,而她本人亦無數次的被打入死牢,罪狀反覆地被刺在臉上,卻總是有人覬覦她的力量,想方設法地把她弄出來為自己效命,而這樣的循環在七年多前卡秋莎的父親掌權之時迎來了終結。
她以為傳說中的黥面者早在七年前隨著最後一次的鬥爭失敗死在斷頭台上了,不知她為何仍留有一條命,不知這位小皇女是怎麼和她勾搭上,威爾斯以為她會是個長相猙獰之人,不料卻留著一頭黑色長髮,刺青在她臉上營造了一股怪誕氣氛,眼窩底下有著深深的黑影,看起來竟有些漂亮而憂鬱。
好的是卡秋莎終於搞清楚她和米卡的身份,而這位真理的新任君主應該沒有要得罪聖葛羅或繼續的打算,事實上,她是到很久之後才知道,卡秋莎在登上王座的五個月後就祕密的去了一趟她的家鄉,與她的姊姊密會,這位身材嬌小卻散發暴戾之氣、被人忽視了十多年的前皇女,真正忌憚的是那位救過威爾斯親王一命的繼續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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