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的生活會換來什麼呢?凱伊有時候會在胡思亂想之中這麼問自己。
可能是曬成健康顏色的皮膚、在每日的勞動中鍛鍊出來的肌肉、不介意髒亂的能力,或是因為淡水缺乏難以清洗,最後不用梳理而能自動定型的一頭亂髮。
不過現在令她最在意的,卻是這一雙腳。她躺在吊床上曬太陽,邊瞥了瞥自己擱在床網上晃來晃去的雙腿,她把靴子脫了,讓太陽曬一曬,或許能夠清除一些異味,雖然她自己並不覺得臭,只不過是靴子味罷了,但她可不知道那些貴族會作何感想。
這一雙腳,從踏上陸地的那一刻起就感覺不舒服,於是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船上,許多水手上岸玩樂去了,龍島上的居民因為有大量外地人造訪,在港口周邊搭起許多臨時攤販做買賣,原就位於港口周邊的村莊店鋪更是生意興隆。雖然造訪者絕大多數是海盜之流,沒有一個海盜團會笨到在邀請他們的國家地盤上作亂,即使有各方勢力聚集,在陸地上遇見海上仇家,最多也只能互相咒罵幾句便摸摸鼻子走人。雖說並不是每個海盜都有那個腦袋──尤其是基層的水手們,他們通常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可是他們會聽從船長的命令,並絕對服從,當然了,如果沒有絕對服從的水手,那船長也當不了海盜王的。
海盜王是在東方海域給他們這些首領的稱呼,在這裡他們必須規規矩矩地說自己是海盜團團長或大船長。關於稱謂,凱伊本來就不甚在意──在乎這個的是亞理莎,要是他團來信中沒有敬稱她為海盜王,亞理莎就會立刻寫一封振振有詞的罵人長信回給對方。
兩年多前她們啟航時,有一艘大船、三艘小船和四十五個人;而現在,她有八艘大船、四十九艘小船、一座大島、兩座小島和七百多個人。
在東方海域的海盜之中,大概有六名可以被稱作海盜王的大船長,而海盜王凱伊的勢力,是那當中最大的,被稱為海盜王凱伊而不是海盜王桑達斯,似乎是為了與她的父親做出區別,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再有像海盜王桑達斯所統領的那麼龐大的海盜團了,或許她有過機會,但她並沒有選擇那麼做,她讓自己的海盜團維持這個規模,不管情勢如何,她刻意地只親自統領以八艘大船為編制主體的艦隊。
因為她的名字前來投靠的海盜不計其數,多得甚至有些嚇到她了,這些年來她收編了好些海盜勢力,打過幾場海戰,但最多的是用錢買下來。
沒錯,海盜團是可以用錢買下來的。尤其是那些勢力微小的海盜團,他們幹海盜只是為了以搶劫為業,這種勢力不管用金錢還是武力都特別容易消滅;若是規模大一些的海盜團,透過談判的方式就比較適合,其實這些海上的匹夫們並不是很在意船上懸掛的是誰的旗幟,他們最在意的是哪一個船長強悍、哪一個船長會分給他們比較多的酬勞。
凱伊就靠著一套高明的戰利品分配方法,拿下了東方海域所有零散的小勢力。
高明這詞是她底下的追隨者們說的,其實她不過就是說了句「還要想怎麼分配,好麻煩,船上有多少人我們分成多少份就好了」而已。
及至她的海盜團明顯壯大,周圍的海盜王們才一個個升起了提防之心,開著艦隊朝她佔領的根據地直撲而來,幾次下來她都用某些十分狡猾的戰術贏下了那些險惡的海戰,在東方海域生存下來。並不受制於特定的海盜氣概,凱伊想反正她本來就不是那種海盜,很有可能在骨子裡她還當自己是個生意人,利益導向而注意頭腦明晰,不做沒有意義或無法產生效果的事情。
敗在她手下的敵人幾乎沒一個不惡狠狠地咒罵她卑鄙,當她把他們交給聯邦海軍時,他們更稱她為海盜中的敗類、毒瘤,或是軍方的走狗,他們說她汙衊了她父親的名字,他們在這麼說的時候,當然不會想到雪曼船長本人就娶了一個軍人的這件事情。
她知道海盜中有好人也有混帳,也知道軍人中有好人也有混帳。
海盜情懷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但凱伊自詡為一個徹徹底底的現實主義者。現實主義者不會在乎,而浪漫主義者永遠放不下的東西就是面子,這就是她和其他海盜王最為不同的地方。
話雖如此,她始終相信著,最終勝利的人絕對不會沒有面子。
這並不表示她靠著自己與眾不同的人格和手腕就橫掃了東方海域,有好多次他們贏的非常驚險。用談判說服了其他勢力加入他們的那幾次,凱伊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有權感到驕傲,但更令她驕傲的是她的手下們,或許她不是最好的船長和最好的海盜團首領,但是她有著最好的部下和最好的船。
沒錯,最好的船。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了,直屬指揮的大型船隻數目被她刻意維持在八艘,既然他父親在大半的海盜生涯裡都以八艘大船為一個艦隊,她相信這是最恰當的編制了,要是得來多餘的船隻,她就留下其中最好的,其餘退居二線作為備用,或是以較低廉的價格租給盟友。
木腿是個真正的海盜,她的意思是:有昔日海盜情懷的那種海盜。凱伊有時會想,他應該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充滿了挑剔與不滿,不過這名狡猾老者卻從來沒有流露出類似的情緒,或許因為他也只是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的可憐人,所以他把她弄上了船,至少他把她弄到了海上,想要看看這麼一來會發生什麼。
因為是無聊的人,才需要追求刺激啊。凱伊一邊想著,一邊瞇起了眼睛,頭頂上那片雲被風吹跑了,太陽光一下變得刺眼起來,她將菸斗換了邊咬。自己在這裡躺著曬太陽抽菸,好像沒什麼資格說木腿是無聊之人,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她已經成為海上的孩子,雙腳一踏上陸地就感到不安穩,且不管哪裡的陸地都是一樣的、都灼燒著她的雙腳,她只好在一個航程結束的不久之後,就迫切地奔往下一個航程。
想辦法分配有限的物資時、與特別難纏的風雨對抗時、船桅折斷必須以備用的圓木替換時、親自攀上瞭望桿觀察情勢時、高聲命令手下開火時、跳上追擊小艇手握魚叉準備進行肉搏戰時,這些時候,她都感到心中踏實、安穩無比;反之在她上陸之時、睡在不會隨海浪搖晃的木板床上時、待在溫暖的房子等著飽餐一頓時,那些時候,她感覺那股異樣感就回來了,「不是這個、不是這個!」她腦中的聲音對她說,催促她逃離。
想到逃離二字,她皺起眉來,一個挺身躍起跳下了吊床,強行將思緒打斷。
大概在半年之前她被那股異樣感逼急了,那時她得知一個消息,剛好就在她最焦慮的那段時間傳到她耳裡,那消息是說,西方海域有個島國君主想要聘請海盜來為她進行一件尋寶任務。消息從亞理莎的口中說出來,那時他們正一群人圍坐在餐桌邊大啖海鮮雜燴,凱伊點點頭說讓她考慮考慮,然而她心裡知道自己已經下了決定,就在她聽聞消息心境一下就從焦慮變為安穩的那一刻起。
凱伊沒有耗費多少口舌,就驅使夥伴們繼續跟隨她奔赴新的冒險。她處理好根據地的要務,跟盟友們打好招呼(其中當然包括了聯邦海軍),就帶著她精銳的艦隊向西航行,而此時此刻,他們身在龍島。
桑達斯海盜團已經通過初次甄選,這是預料中的結果,今日稍早聖葛羅莉安娜的傳令兵才專程來船上找她,給她的文件裡說明下一階段甄選的方式,首先要與領主本人見面進行會談,這時要呈上禮物,禮物若能投其所好,當然具有加分效果,接著要回答領主的問話,會面時長不定,每位船長最多有三個鐘頭時間。
晉見時間訂在午餐結束不久,她沒有吃東西,覺得空腹狀態比較能有所發揮,她交代ナオミ和亞理莎兩人先行穿戴整齊,準備待會跟她一起行動,她選擇的禮物已經準備好,放在一口箱子裡──就是她還在當商人時就使用著的那個旅行箱,雖然有些破爛,但她認為它能夠給自己帶來好運。
一一檢查那些禮物之時,木腿有些質疑,擔憂它們是否過於寒酸,凱伊只是一派輕鬆地表示:如此顯貴的人,恐怕什麼珍奇財寶都看膩了,不如大膽一睹。
正午時分,太陽爬到了頭頂上,梳洗完畢衣冠楚楚的桑達斯船長提起皮箱,帶著兩名親信的手下上陸,她的水手們揮手目送、熱情歡呼祝她好運;凱伊回頭看,才發覺跟打扮體面的她們三人相比,她的船員們真可說是衣衫襤褸。步行一段路程之後,她們僱了馬車,進到城裡。
由於不久前已在城堡周圍盡情觀光,凱伊便不再往窗外望,視線放在自己兩名夥伴身上。亞理莎卻仍然探頭探腦的,剛剛馬車經過黑色的護城河,她還是把頭整個伸出去想要再看一眼,就是這種時候才像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孩子,跟ナオミ一樣,她穿著中規中矩的襯衫、短外套、帆布褲子和短靴──這麼打扮可以至少看起來乾淨整齊,如同此地稍有地位的商家裝扮,另外她還帶了一個單邊眼罩、頭巾,並將艾布蘭的望遠鏡掛在脖子上──那望遠鏡倒是從她待在海上開始就沒拿下來過了,而眼罩的事說來有點好笑,亞理莎似乎特別著迷於那種戴眼罩的海盜形象,她說海盜戴眼罩的原因並不都是因為瞎了一隻眼,而是為了能夠盡快適應黑暗,比如妳需要潛入一個洞穴,那隻被遮住的眼睛早已習慣黑暗,可以立刻看清洞穴裡的東西,簡直聰明絕頂。然而這些年以來那個眼罩幾乎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原因顯而易見,這孩子的工作本來就是留在大船上指揮或擔任瞭望手,後來漸漸地就不戴了,此刻再次拿出來戴在臉上,大概是一種海盜榮譽勳章的概念,凱伊心底暗暗覺得這傢伙有些可愛。
宮殿內禁帶槍枝,ナオミ便只在皮帶上掛了把細劍,她雙手環胸坐著,看起來饒有餘裕,在海上的這段日子對她而言十分受用,凱伊感覺她這位朋友與兩年多前相比,外貌可說年輕了許多,在陸地上她看起來像是凋零的老兵,在海上卻還能做一個剛開始享受刺激的水手。
不知道晉見領主時聖葛羅的人准不准許她的兩個夥伴跟進去,總之得先做好獨自面對的準備。她並不緊張,摸了摸頭髮,那是在今天早上才洗的,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打結糾纏的地方解開,現在綁成一個簡單的低馬尾,樣子整齊摸起來略微粗糙,這已經比航程之中要好太多,在航行的日子裡,又是太陽又是海風又是海水的,有時晚上睡覺前都能在髮間發現結晶的鹽粒。
在她還是商人的時候,也曾經盛裝打扮混入宴會或是拍賣場中,用新的姓名與那些顯要之人打交道,那些人當然不會聽過她的名字,卻個個都覺得是自己孤陋寡聞了,她的表現像個富商,他們就當她是一份子。
所以等一會也只要表現得像是一個已經取得任務資格的船長就好了。
在等待的房間之中,她遇到了其他兩位通過初選的船團大船長,都是男性,她不知道身為唯一的女性這點究竟會成為大亮點還是致命傷,兩名男子略為拘謹地朝她點頭致意,想當然他們不是做平日打扮,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襯衫外面罩著背心,背心外面又罩著禮服外套,打了領結、穿戴飾品,頭上不再是破破爛爛的海盜船長帽,他們戴著顯然是上岸才訂做的帽子,款式更接近海軍,只是用大而鮮豔的羽毛裝飾,應是欲以此彰顯在船上的地位。
與他們相比,自己的裝束倒是樸素得多。
負責甄選事務的那位大人不久之後也來到房裡,像是急急趕到,連一頭被風吹亂的金色短髮都還沒撥整齊,她問候他們幾句,自我介紹是威爾斯親王,接著跟三位船長確認待會要贈送的物品,除了凱伊只帶一口箱子,其餘兩人身後擺放的物品體積都大得誇張,那些箱子裡要不是裝滿了金幣就是裝滿了寶石吧。
然後他們抽籤決定會面順序,凱伊抽到了第一個,被告知不能帶著屬下同行,她對那兩人咧嘴一笑,就跟著威爾斯親王走出房間。她們通過長廊,來到一扇白色大門前,對方介紹門後就是月長石大廳。
凱伊想到水道閱兵之時,整列的桑達斯帆船通過坐滿了貴族──當然還有領主本人──的看台,水手們已被告知規矩,紛紛低頭守在自己崗位,不可背對看台,也不可抬起視線朝那兒瞧上一眼,只有站在舵前的船長和大副們於彎腰致意前的那一瞬間得以一瞥。那只是匆匆一瞥,她只看到位置最高的席位上坐著一個披了腥紅色毛皮長袍的金髮女人──那時她只想,還真是辛苦,天氣這麼熱,卻要穿得這麼厚,那一瞥中她無法看清對方容貌,或許這還真是第一次見面。
「妳不能直視她,直到妳獲准可以抬起頭來。進門後,妳要停在距離妳最近的兩名衛兵之間,她讓妳前進時,才可以前進,不可以超過她允許的步數,並且走路要慢。」準備開門前,威爾斯親王交代起來「在稱呼方面,要叫她陛下,而其他人,妳不知道頭銜的,因為今日是初次會晤,對你們網開一面,一律稱作大人就好。進去之後,要先行禮,像這樣──」
對方在胸前做了一個稍嫌複雜的手勢,凱伊跟著照做一遍,威爾斯親王點點頭。
「然後,妳必須跪下,知道嗎?」
「我知道了,大人。」
「那麼,注意禮貌,祝妳好運。」對方低聲說,抬手示意身邊的隨從拉開大門。
她低著頭踏入大殿,行禮之後,單膝跪了下來,只來得及看清楚眼前這乾淨反光到不可思議的大理石地板。
「陛下。」
「妳好,船長。」
可能是在仔細打量她,沉靜的片刻過去,那位領主才叫她起身並抬起頭來。
於是她起身,抬起頭來。
她想到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呢?某些思想必叫你殫精竭慮,而某些人需以痛苦的姿態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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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Your Majesty。
※大人:my 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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