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個月後)
威爾斯親王非常忙碌,幾乎可以說是片刻不得休息,她對此事毫無怨言,倒不如說是倍感榮譽,這說明了她的胞姊──也就是現任的聖葛羅莉安娜領主對她的信任。自回國起,她被委派了大大小小的重要任務,在她姊姊極為重視的萬能溶劑計畫之中也佔有一席之地,主要是負責了實際執行傭兵聘僱的工作,這事非同小可,即使工作量繁重,她事先安排了穩妥的計畫,不致出錯。如果說兩年多前的水晶桌對她還有一絲絲疑慮,時至今日肯定是被掃得乾乾淨淨了。
但是這幾天以來她忙得焦頭爛額,倒不是計畫出了什麼問題,而是某位蠻不講理、任性妄為的真理君主突然說要親訪龍島。
那可不是什麼簡單事情,不過對卡秋莎來說,她本人下的每一道命令都必須被迅速、完美而且毫無反對意見地執行,不管那命令是端一盤宮廷軟糖給她,還是勞師動眾地出訪友邦──且理由還令人啼笑皆非。
雖然威爾斯沒有讀過原文,但根據阿薩姆的轉述,卡秋莎表示在得知她的姊姊要對外招聘海盜來進行萬能溶劑計畫之後,大感不滿,她在信中將真理的海軍徹頭徹尾地稱讚了一遍,說什麼「不管要找什麼東西,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的艦隊就能幫妳把整個南方海域的海床給掀開來,妳幹什麼那麼見外?跟我說一聲,我借妳十條船就好啦!還是妳需要二十條?」,然後就不分青紅皂白的說,要帶著艦隊過來找大吉嶺喝下午茶,不管後者在回信裡面阻止,或試著解釋「尋寶是海盜的專長不是軍隊的專長」,卡秋莎一概視若無睹。
現在時節是溫暖宜人的二月天,卡秋莎的艦隊在兩天前抵達龍島領海。
這個突發事件才是讓威爾斯忙得天昏地暗之元兇,顯然是因為在真理待過那些日子,她被指派為迎接貴賓的負責人,還要安排真理艦隊入港與下榻的各種雜務。許久不見,卡秋莎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只有身上穿的衣物不再像剛坐上王位那時肅殺──當時她總是穿著和追隨者一樣色調的深綠色半斗篷,裡頭是鎖子甲,再往裡頭是紅襯衣,被皮手套包裹的手總是握著彎刀刀鞘,頭盔壓得老低,把眉毛都蓋住了,雖然徹底迴避了花瓶皇女的質疑,卻是隱隱透著一股寒酸勁兒。
不過像真理這樣的國家,就連皇宮裡也是有股寒酸氣氛的吧,她想,他們生長在極其嚴酷的環境之中,即使能把宮殿建造得跟其他國家一樣富麗堂皇,室內柴火燒得再怎麼溫暖,也不能改變窗外的暴風雪,還有那一片冷然荒原。
卡秋莎站在前天的太陽下跟她打招呼時,著實令她驚訝了一瞬,若不是那個招牌的嬌小身材,她還真有點認不出來,待對方步下甲板來到自己面前,威爾斯親王才不再有任何懷疑。卡秋莎沒有武裝,穿著一身象牙白長袍,外面罩著一件裝飾繁複的薄披風,戴帽子,帽子和腰帶上的裝飾也是奢侈又華麗,只有腳上的厚靴子樸素粗曠如昔;站在她身邊的黥面者則是完全沒變,一樣的刺青,一樣的陰鬱神情,一樣的黑色長髮,由於到了氣候溫暖的龍島來,總是披在身上的那件毛皮大披風不見了,然而披風底下還是一樣的鎖子甲,鎖子甲底下是一樣的黑色襯衣。
卡秋莎熱情的與她寒暄,甚至連黥面者都對自己露出微微一笑,威爾斯十分驚訝,而令她更驚訝的──不,應該說是驚喜,是聽到跟在真理君主後方步下甲板的一群人之中,傳來了她熟悉的聲音:
「好久不見,威爾斯閣下。」來人抱著一個粗革袋子,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裡面裝的是那把康特勒琴。
等到黥面者跟著卡秋莎進入他們備好的馬車,她立刻走到對方身邊,唐突的擁抱似乎很失禮,所以她露出一個幾乎是感動落淚時才會有的笑容──要是叫她姊姊看到大概都會嘖嘖稱奇。
路上她們兩人都是騎馬,威爾斯抓緊時間問了米卡好些問題,得知她之所以跟著卡秋莎一同過來,主要是因為做為高級人質的義務使然,幾個家眷都被留在真理國都,互相牽制。她表示遺憾,米卡卻說能夠踏上龍島的土地大開眼界並不失為一件風雅之事,臉上還是一貫的雲淡風輕。
港口至城堡路程不遠,剩下的時間她只來得及告訴對方若有任何需要儘管來找自己,進宮之後款待真理君主的宴會鋪張又冗長,那事該由大吉嶺來主持,她先行離開,去處理四百多名真理軍人的食宿問題,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後太陽早已下山,不是工作的時間了,威爾斯卻還是在簡單吃過晚餐之後回房急趕那些被打斷的工作計畫。
卡秋莎一行人來到聖葛羅莉安娜的時間說巧不巧,正好撞在傭兵甄選的日子上頭,雖說審查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卻還是造成不少麻煩,大吉嶺心想,真是辛苦她的妹妹了。
雖說在信中那樣放話,小暴君其實只帶了以三艘大型帆船為首的艦隊過來,其上隨行者有四百多名,僅不到一百名是海軍,餘下的,除卻幾名親信以外,都是隨從和大量的親衛軍。大吉嶺心裡有譜,卡秋莎這傢伙其實很單純,或許就只是想編個藉口來找自己,也順便來看海盜。
已經是歡迎宴會後的第三日了,卡秋莎尚未對茶會失去興趣,天天找她喝,她選了一間稍大的廳室招待對方而不是待在平日習慣的茶室之中,距離這間臨時茶室不遠處,就是卡秋莎作客期間居住的寢室,那裡頭已經被改造成如同她在真理宮殿的寢室一般,以多條圖案繁複的地毯裝飾,由於這位大人頗是認床,她的僕傭們也將特地從真理帶過來的床架床墊都般了進去。
經過兩年多的醞釀,萬能溶劑計畫如火如荼地進行,約在一年前,大吉嶺發布了招安令狀,並想方設法將消息傳到更遠的海域。在靠近龍島和真理西岸的海域只有一些不成勢力的小型海盜組織出沒,他們的首要目標也多是騷擾漁船,但是在東方的海域,小島眾多方便做為根據地,再加上本就海事興旺,儼然是海盜發展的溫床,聽聞那裡有眾多各自割據為政的海盜勢力,他們幹的就不是一般搶劫,而是壟斷貿易航路、與別的海盜開戰,若有人私掠商船,通常還會遭到管控該海域的海盜圍剿。那些海盜團就像一個個小國家一樣,它們以海上貿易做為經濟來源,只不過出售的商品是暴力服務。
她以委託尋寶的名義招攬那些海盜前來,搜索期間的開支皆由龍島資助,若是能達成任務,報酬是一筆數目可觀的金額,或者也可以將其更換為授予聖葛羅的爵位和正式軍職,而軍階會從海軍將軍起跳。
這樣的條件竟真的吸引到不少海盜團千里迢迢而來,莫約在一周之前,初次的選拔剛剛結束,大吉嶺猜卡秋莎原是想當時就過來湊熱鬧,只不過走水路的旅程不好預料,艦隊遇上小型的暴風雨,就晚了幾天抵達,錯過初選。初選的流程很單純,總歸是讓所有海盜團──在官方說法中,她很有禮貌的稱呼他們為「海上傭兵團」──讓他們各自展示艦隊的規模和武力,動用軍港的水道,舉辦了類似閱兵儀式的活動,只不過地點從陸地改到了海上。棧橋後方搭起了大型觀賽平台,以往舉行馬球比賽或騎士比武時都會搭建這樣的臨時席位,高官政要們的位子還會有染成腥紅色的帆布遮陽棚。
活動進行得頗是盛大,吸引許多平民圍觀,坐在遮陽棚底下的大吉嶺卻是看得有些漫不經心,可能是因為太陽的關係。即使搭設了遮陽棚,天氣仍過分晴朗,卻也不能讓白毫替自己拿冰桶過來,領主大人在春天時節就開始消耗存冰的事情傳出去可不好聽。威爾斯親王和護國守護的雅伯隆爵士坐在她身邊,充當起高級解說員來,一一講解航行過眼前的船隻種類、長處與短處、適不適合執行遠洋任務以及編制的優劣,在她命令他們只講這些之前,這兩人甚至打算從帆船的歷史開始介紹起,連珠炮似地講個不停(她心裡想,克倫威爾啊,這兩人到底是看了多少書),雖然聽到海盜們懸掛的彩色旗幟和軍艦船舷上絕不會出現的彩繪是何種意義時,她的確覺得很有趣,可第一支船隊開過去之後她立刻明白若是放任他們繼續講下去,自己只會在今天結束之後把所有事都忘記。
卡秋莎錯過了水上閱兵,自然是不太開心,不管大吉嶺怎麼解釋那只是熱得不得了又要保持微笑順帶被兩個突然變成船艦考據狂熱者的傢伙輪番砲轟的辛苦活動,小暴君都恍若未聞,在卡秋莎的價值觀裡似乎沒有給別人添麻煩的概念,一切都是因為卡秋莎大人很喜歡妳,才紆尊降貴每天跟妳這個小島領主喝茶,妳要懂得珍惜啊!還好「小島領主」一詞只讓她本人以及阿薩姆聽到了,若是傳進威爾斯耳裡,她死板的妹妹恐怕要大發脾氣。
大吉嶺走進與卡秋莎相約的茶室之中,披著睡衣,作勢打了個哈欠,其實她已經醒來許久,趁著早晨處理被對方耽擱了的要事,一不小心就超過了約定時間。果不其然,她一坐下,卡秋莎立刻露出不滿的表情,說:
「大吉嶺,竟然敢讓卡秋莎我等那麼久,絕對是睡過頭了吧!竟然還穿著睡衣,真沒禮貌!妳是小孩子嗎?」
「久等了,卡秋莎,不過,妳知道睡眠是很重要的喔,唯有充足的睡眠才能讓人長高──」
「──妳對我這個鐵打的身體有什麼意見嗎!我跟妳這種成天坐著的人才不一樣!」
「啊啦,我的身體也是鐵打的呀。」
「睡過頭的人竟敢講這種話。」
「那是因為我的床剛好是磁鐵做的,要起來有點困難。」
聽她這麼說,卡秋莎一下愣住,倒是她身後抱著她坐在椅上的黥面者反應不慢,面無表情地讚美道:「您真是幽默風趣,大吉嶺閣下。」
「謬讚了。」她微笑起來,看向身邊備茶的白毫,帶著一點炫耀意味,後者把臉撇開,不理會她。
──唉,自己明明人見人愛的,為何她這個寶貝侍女總要這麼冷淡呢。
茶會之中,卡秋莎一時興起,遣人去把跟著自己來到龍島的繼續大公叫過來。僅在接待時見過一面,大吉嶺對安然入座的米卡十分感興趣,這個人是繼續的首領,就大吉嶺所知,她的族人們過著半部落社會的生活,雖然也建造住屋,一年當中卻有一半的時間會在各地游牧,游牧活動橫越了真理的領土,真理一直以來都會派兵驅趕他們,朝臣之中還有一特別職位是「對繼續事務官」,雖然因為繼續之民神出鬼沒而成效不彰,兩者之間大致上卻是和平共處的,反正爭奪之地也不過就是冰天雪地的荒原,分些草場給繼續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對國家面子稍有影響。
然而在一次真理騎兵失手殺害繼續牧羊人的事件之後,兩方之間的戰爭就爆發了,真理原來不將小勢力的繼續放在眼裡,這支貧窮而生活原始的半游牧民族卻給真理帶來極大的麻煩,他們的戰鬥力強得可怕,而且全民皆兵,儘管兩者勢力相差得如此之大,真理還是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將這場戰爭打成可以談判的局勢──繼續委曲求全,其首領自願到真理的首都做人質,交換被真理完全滅族的命運。
大吉嶺之所以對眼前的繼續首領如此好奇,就是因為傳說中御風者米卡在戰場上的表現,以及繼續那令她難以理解的文化。在米卡入席不久,她禮貌的詢問對方正確的頭銜──繼續的大公這一稱呼是真理給她取的,比較近似於他們和聖葛羅的價值觀,聽清楚她的問題,米卡不緊不慢地回答:
「我是御風者米卡、不為者、埃涅阿夫的化身。」
「您的意思是您是繼續之神的化身嗎?」
「神是什麼?埃涅阿夫是風之精靈,而我是祂的代理人。」
真理與繼續之間的戰爭發生在卡秋莎掌權之前,她應是沒有經歷過,所以臉上只是浮現了淡淡不悅──那大概只是對於異教者的不悅和對人質的壓制意識;黥面者卻是流露出了一絲沒有掩藏好的殺意,又或許那是她刻意顯露出來的。大吉嶺想現在不是這個話題的良好時機,便不動聲色地轉移焦點,談起接下來要進行的甄選之事。
待到午餐時間,阿薩姆和威爾斯親王也相繼來到這張桌邊入座,貴客初來的幾天,都要設席款待,領主的親信們也必須出席的。食物上完之後,卡秋莎隨口叫米卡彈幾首曲子給她們聽聽吧,米卡本人看起來不以為意,欣然答應了,威爾斯親王卻皺起眉來,十之八九對米卡被當成樂師使喚一事感到不平。
她們的午餐會便在康特勒琴音的陪伴下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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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軟糖其實就是俄羅斯軟糖,發現稱它為俄羅斯軟糖的話會有打破第四面牆的危險,就趕緊找別稱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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