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2 Cunning Loyalty
午餐時間剛過,太陽高掛在眾人頭頂,還好兩名君主坐進的這艘小船有個棚頂可提供遮蔽,真理女皇是很樂意來一場日光浴的,可聖葛羅領主那一邊就說不準了。遊船隊伍緩緩順著河道前行,預計逆流而上航行數里,之後再折返原地。
她們四人圍坐著,面對面的座位中間有一塊狹窄橫板,勉強可以當成一張桌子,這讓大吉嶺瞬間又起了「不如在船上也來場茶會吧」的念頭,可是白毫沒與她們乘在一條船上、卡秋莎本人也將兩隻手架在那塊橫板幾乎佔據了上面所有位置,正興致勃勃張望河上的景色,大吉嶺看著,便覺得只要對方開心就好。
她與卡秋莎之間並不是那種只存在於表面或政治性質的朋友關係,在彼此最艱難的時期建立起來的友誼讓她倆之間始終有種患難之交的氛圍,而這份情誼產生的過程十分倉促,就在她們初次見面的那場密會之中。那是在格雷伯爵離開沒有多久,大吉嶺還沒坐穩領主寶座,卡秋莎發動的政變也不滿半年,真理的局勢仍然動盪不安的時刻,她們安排的密會。
卡秋莎搭著快船,僅帶著幾名親信部下趕了過來,她一身肅殺的戎裝,冬帽上甚至縫有一層鱗甲,深夜之中,阿薩姆將她跟她身後兩名高大的隨從引進城內,再一路來到領主的寢室前。卡秋莎進去了,身為臣屬的她們三人留在外面等候,對面那其中一人就是黥面者農娜,她是真理君主的貼身保鑣;另一人也跟黥面者一樣有著一雙深藍色眼睛,只不過長髮是華貴的淡金色,透過外衣仍能看見她的手臂和肩膀都纏了繃帶,卻還是直挺挺的立於門外。
卡秋莎血洗皇宮,才坐上王座沒有多久,就發生了數十起針對她而來的暗殺事件,當中少數幾名能成功接近到她身旁的刺客都被黥面者一一擊倒,僅有一次情況危急,做為卡秋莎家庭教師的庫拉拉為她擋了一刀,所幸那一刀最終沒有危及性命。也許正是那一場暗殺行動,間接促成了卡秋莎答應大吉嶺密會邀請的決定。
兩位君主在房中對談了整整一個小時,阿薩姆開始覺得好友那個身體狀況要再談下去,恐怕太過辛苦,卡秋莎就出來了,兩位首領已經達成協議,真理的秘密客人在當晚就立刻乘船返國,沒有一分鐘的停留休息。
大吉嶺的態度比阿薩姆等人都要冷靜,只讓她倆見過一次,在白毫替她換藥時,她痛得咬牙切齒,抱怨克倫威爾下手真重,這哪還是位神明簡直就是惡魔所為,阿薩姆心裡擔心,勸她別再出言挑釁祂,畢竟克倫威爾什麼都知道,而那時大吉嶺伴隨一個酸苦的笑容回答:「我相信聽聞這些話只會令祂更感到愉悅,儘管我們避而不談,整個聖葛羅的幽默感都十分病態,恐怕身為守護神的祂,要是我們當中最擅長此道的佼佼者了。」
密會當晚,大吉嶺和卡秋莎達成了協議,互相支持,在兩人的權威都還沒有站穩之時,先連成一氣。可能有那麼點一見如故的味道吧,短短一個小時她們就達成了共識,甚至刺破手指用鮮血立下誓言互不背叛、至死方休,那時卡秋莎打趣地說,雖說是至死方休,但還不知道她那副慘樣活不活得過這個冬天呢,而大吉嶺向對方保證,為了誓言她一定拚死活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死去也要從墳墓裡爬出來實踐諾言。
她把聖葛羅第十五代領主伊莉莎白殿下從真理那兒搶奪過來的普魯迦聖遺物──「明君的鐵盒子」歸還給卡秋莎,讓小暴君在皇宮裡建立威信,卡秋莎則以真理強大的軍事力量支持,讓她當作籌碼,好與反對她的水晶桌爵士周旋。
時至今日,兩人都撐過了那最艱難的時期,大吉嶺帶著手套,在水晶桌前不灑一滴紅茶,卡秋莎脫下了鎧甲,穿著真理皇宮主人本就當之無愧的華服。但是,她們從沒忘記過那段日子,時至今日,那份情誼也未曾變質。
河上的風十分涼爽,泛舟活動結束在下午,小小的船隊回到剛才出發的小型棧橋,嚴格說來還未到午茶時間,可等回到城堡之後,再坐下喝茶又嫌有些太遲,大吉嶺在心裡暗暗想著,出門遊玩果然還是一件麻煩事情。
這個小型棧橋是在水退之後才臨時搭建的,下次洩洪之前,應又會拆除,上頭架著一頂簡易遮陽棚。一群群人上了岸,都不敢在棧橋上久留,將空間有限的陰涼處留給領主和真理貴客,桑達斯船長原先也是一下船就直直往岸邊看管馬匹的隨從那處走,卻馬上被卡秋莎親切的叫住。
她轉身回應,除了身後寸步不離的黥面者,卡秋莎身邊是大吉嶺與威爾斯親王並肩站著,兩人髮色如出一轍,輪廓也像,只瞳色上有些差別。阿薩姆則在棧橋的末端,跟船夫交代著什麼的樣子。
談話的對象是真理君主,回頭時,凱伊就和棧橋上等候的一干「大人」們欠身行過禮,聖葛羅領主與她視線相交,禮貌性的微笑後又很快別開。卡秋莎對她讚美起真理的艦隊來,雖不懂對方是何用意,小暴君似乎並沒有惡意的,她就陪著明朗的笑容,點頭稱是。
她們正說著話,遮陽棚一角用以支撐的繩索忽然鬆脫,繩子脫開那一瞬間細微的聲音被凱伊捕捉到──那正好是待在帆船上工作的人會特別熟悉的聲音──下一瞬間便看見遮陽棚正從那個角落坍塌,直覺反應地快速跨步上前去,左手一舉,捉住了那塊下墜的帆布。她一隻腳已經踏上高起的棧橋木板,與領主近距離面對著面,一旁的威爾斯親王似乎也是出於直覺反應,以為此人要對姊姊不利,一手緊緊握住劍柄、有半個身子已經擋在大吉嶺身前,眉目之間散發戾氣。
事情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威爾斯一看清對方動作,有些尷尬的收回那拔劍姿勢,凱伊本人也尷尬一笑,之後發現其實領主本人也舉起了右手來,大概是發現有東西朝自己砸來,直覺反應的要去擋,而大吉嶺做得不十分明顯,反應很快的順勢將手收了回去,還狀似自然地來到頰邊梳理一下劉海,那動作之中有股蠻不在乎的優雅,凱伊只希望對方的蠻不在乎可不要是針對自己而來。
守在附近的隨從與衛兵見狀,騷動起來,威爾斯一振臂,命令他們趕快去找點什麼來把這危險的遮陽棚給修好。
然後船長與御前守護兩人又交換了一次尷尬的笑容。
眼看大吉嶺似乎無意離開那塊角落,威爾斯正打算對船長說「請放開讓我來吧」,她姊姊卻十分突然地衝著船長清了清喉嚨,硬生生打斷她開口的時機。
「船長,」領主笑了下,找的話題卻頗令旁人汗顏「我還以為您不能穿得比之前要更寒酸了呢。」
「這個,之前也是──我當時想以平時工作的穿著展示給陛下。」說是這麼說,可凱伊平時在船上是不會穿著這俗稱船長大衣的厚重外套的,身上這件,還是啟程來到龍島之前為了禮貌才找手下縫製的,濃重的茶色,配上銅色的鈕扣;以及皮帶,完全是為了添加些裝飾才繫在腰上的,皮料過硬,令人彎腰時頗不舒服。在船上工作時這些就只會成為累贅。
「啊,這樣…沒什麼,只是我猜想過,妳的身份,應該襯得起更奢侈些的服裝。」
「怎麼會,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身份。陛下。」
「妳謙虛了,船長,這個船長的身份想必得來不易吧?」
「只是幸運而已,陛下。」
「幸運?」
「我能當上船長,只是從父親那邊繼承過來的。」
「是這樣啊,那麼妳的父親──」
「啊、他已經過世了。」
「──噢,我很抱歉。」
「不會,不會的,陛下。」
她們結束這個話題,頓時陷入一陣沉默。
凱伊想道,自己方才的發言可能太過隨意了,以對方的角度來說,那不就是聖葛羅領主雇了個沒有啥實際能力只靠運氣上位的海盜船長嗎!這樣人家還雇妳幹什麼啊!可是,在領主面前講話,也總不能表現出自大態度呀,她斟酌了一下,剛才的情況該怎麼回答才好?猛地想到,說句 「託您的福」似乎再適合不過了,便在心裡暗自決定,往後遇到什麼難以應答的場合,就拿這句「託您的福」來應對吧。
凱伊仍舉著那塊帆布,領主仍寸步未移,不久前才熱絡對話著的真理女皇,被突發事件打斷之後,似乎就沒有延續剛才話題的打算了。沉默持續著,凱伊不知道是直盯著領主瞧還是擅自把視線移開,這兩個選擇當中哪一個才更失禮。一旁領主的妹妹像是總找不到適當的插手時機似的,好不容易,凱伊看出她打算要行動,只是誰都沒料想到領主又選在這個時間點開口了:
「船長,關於在這裡建造水上村莊的事情……」
「是?」
「晚點我會派人去妳那兒,有什麼需要什麼計畫,就跟他報告報告……」
「是的,陛下。」
可能是想到今日的出遊已經告一段落,馬上要返回城堡,便趕緊交代這件事吧。可這勉強算是正事的話題也在寥寥數語之間結束了,棧橋上再次陷入沉默。
──真糟糕。
──找不到話題啊。
──其實不只是桑達斯船長,地位較高的那個人也是暗暗這麼想的。
凱伊想到在面談時自己送上去的那件禮物,剛來到龍島目睹了那座奪人眼光的白色城堡時,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四處蒐集來的寶藏之中,有那麼個顏色特別稀有的寶石,從來沒看過什麼東西的顏色與其相似,而那座城堡的瓦片,竟就這麼剛好的與她記憶中的顏色如出一轍,那之後她將寶石找出來,在太陽下往城堡的方向一比對,果真一模一樣。
準備著要獻上的禮品時,她想就憑這寶石的特殊色澤,簡直是一件為了獻給聖葛羅莉安娜而量身打造的禮物了,在意義上,肯定能取悅此國的領主及政要們。這是她原來準備的說詞,可在送出的當下卻突然決定變卦……
凱伊不由得想要知道對方對她所贈的禮物是不是感到滿意,卻又不確定這種事情要怎麼問才是妥當。
「…船長,」沉默中,聖葛羅領主奇蹟似的這麼說了:「關於那件禮物──」
凱伊甚至愣了一下,趕緊頻頻點頭示意自己正認真聽著。
「我…想問一下……是為什麼呢?」
這語焉不詳的問句可能使旁邊眾人都是一頭霧水,不過桑達斯船長本人似是沒有任何困惑,馬上就答道:「因為它是最美的。」她頓了頓,視線有些閃爍,又略嫌匆忙地補充:「是我在整個航海生涯中所找到最美的一顆寶石──我是在、呃、在一個島上發現它的、是一件墓穴中的陪葬品──我想您一定不會介意的。當時無法辨別它是哪一種寶石,後來求助於各式各樣的鑑定師、寶石飾品匠、收藏家、商人和自然學者,可是從來都沒能得到答案。」
領主沒有立刻接話,看了船長的臉一陣。
「嗯…如果您願意的話,何不就由您來替它命名吧?您願意嗎?」凱伊問。
「嚴格說來,它是被妳發現的,船長。我想該由發現者來命名才是妥當。」
「您確定嗎?」
「當然了。」
「您…您真的確定嗎?」即使由我來命名的話,很可能會產生令您十分不好意思的結果?──是因為受心裡想法影響嗎?凱伊愣愣的,把疑問句重複了一次,語調有些緩慢而模糊,不像再次尋求確認,反倒像是真的很疑惑似的。
「…妳想做什麼?」並不是不悅的語氣,然而大吉嶺微微抬起下巴,沒來由地感到近似於緊張的情緒,幾乎是無意識的想道──我怕什麼?我的臉皮可厚呢──而她還來不及弄清楚那瞬間閃現的念頭是什麼意思,思緒立刻就被拉扯至另一個問題,疑惑起自己究竟為什麼要緊張?
旁觀她倆對話,來自真理的二人狀似沒什麼反應,阿薩姆及威爾斯親王則是飛快地對看了一眼。
這時,威爾斯親王遣去的衛兵們回來了,上前要來處理這座坍塌的遮陽棚,領主這才退開來,凱伊終於把手臂收回,還真是舉得有點酸。跟著這批衛兵們回來的,還有去準備馬匹的一干隨從,是時候出發回城裡了,桑達斯船長便再次欠欠身,示意告退。
「船長。」
她都走出一段距離之外了,那個人才又開口叫她。回頭,見到貴族的小姐們都下了棧橋準備上馬,就領主一個,還站在那塊高起的地方。
「下週我可以過來這裡看看嗎?」她提起音量問。是指來看施工的情況吧。
「當然,當然了,陛下。」凱伊用力點頭,準備在原地目送對方走下棧橋,可那個人一把手中拐杖戳上草皮,她又突然有了勇氣開口。
「陛下──」她一喊出聲,周圍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這是自然。領主大人回以詢問的眼神,這也是自然。
「──禮物,您是否……」您是否滿意呢?
船長不需要問完那尚未出口的下半句話了。領主對她露出一個淺淺微笑,握著拐杖的那只手,手掌覆住了杖炳──握柄的造型看起來像是鳥首,鳥喙的部分露了出來。
她把枴杖拎了起來,向上一掂,握住杖脖子,那顆鳥首便完全展露出來,是只烏鴉的樣子。太陽底下,那對烏鴉眼睛閃爍著少見的藍綠色光芒,像是不存在於世界上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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