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8 Hugs
西弗塔的建屋工程進行得順利而迅速，大部分的房屋外型都趨於完成，剩下最後的補強部分以及屋內裝設。在東方海域的島上根據地，桑達斯的海盜們也是如此蓋房子的，他們不是第一次建立一個村莊，經驗讓他們效率卓著。指揮所已經全部完工、擺放家具，方便作一間臨時船長室使用。
昨晚的事情剛過，一晚上睡不安穩的凱伊躺在吊床裡──指揮所完工後ナオミ說要綁在屋內梁柱上的──有些昏昏欲睡的抽著菸斗。昨晚她嚇醒了，索性下床，下樓來，ナオミ就睡在這張吊床上，一邊是亞理莎睡在鋪了毯子的矮長椅上，她感覺寂寞極了，這兩人卻不給情面，怎麼也叫不醒。於是她走出屋外，披著外套閒晃許久，終於找到一個醒著的水手，結果他們打了一晚上的撲克牌，直到東方泛白，她才搖搖晃晃地走回指揮所。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嗎…？」
「看妳昨天哭得那樣，恐怕是來不及囉。」
「──呃啊啊……」自言自語被聽見了，還被ナオミ施以無情的最後一擊，凱伊從喉嚨裡發出乾澀哀號，在吊床上翻了一圈轉向另一邊。怎麼回事？賈柯布問。沒什麼，輸了遊戲罷了，ナオミ答。凱伊咬住菸斗讓它上下晃動，一邊將亞里莎借她的那塊兔子毛皮蓋到臉上。昨晚進屋後雖然對她又哭又笑的表現表示不能理解，對方還是一臉麻煩卻拿她沒辦法的把手伸進圍裙口袋，摸出一塊兔子毛皮，說是要借她平復心情，她愣著問：「原來這塊是拿來平復心情的嗎？」「是啊，像這樣用。」對方說著，雙手搓起那塊毛皮，然後遞過來，凱伊也動手搓了搓，真是難以言喻的軟綿綿觸感！竟還真有些安定情緒的奇效。那時ナオミ看她們兩個這副德性，好像有些受不了，在吊床上翻個身不再看了。
現下換成凱伊躺著了，ナオミ跟賈柯布正坐在桌邊下棋，她原先是在跟木腿下的，可是老狐狸一直贏個不停，幾局過後就被列為拒絕往來戶，說起來，整個海盜團裡也只有亞理莎有時能下贏木腿……想到這裡，凱伊一把抓起臉上的兔子毛，側過身來看那兩人，問：「亞理莎呢？怎麼好像今天都沒看到她？」
「去鎮上了吧。」ナオミ面無表情地說，臉上總是藏不住心情的賈柯布卻立馬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工程已經完成大半，水手們輪班的休息時間也跟著變多，去鎮上玩不是什麼偷懶或是她不允許的事情，凱伊疑惑地爬起來，問怎麼了？
「──船長，妳不能逼ナオミ自己說啊！這太殘忍了！」
「賈柯布，你太誇張了。」
「等等，你們在說什麼？」凱伊打斷他們「那孩子去做什麼了？」
「去嫖男妓了。」ナオミ淡淡地說。
凱伊張了張嘴巴，賈柯布則皺起臉咬住了下唇，ナオミ不耐煩地敲了敲棋盤邊緣，說：「你們都別這麼誇張好嗎？又不是要世界末日了，嘿，該你了。」
「那就是世界末日！就是世界末日！我懂的，好嗎！妳知不知道我──」男子激動地站了起來揮舞雙臂，把棋盤都震翻了。
「──賈柯布，看在約拿的份上，我當然知道，你已經說了一百次！」
一看賈柯布那神情，凱伊就知道他又要講他還在奧菲岡當漁夫時，認識一個多麼可愛的男孩的事情，說他教他用魚叉，兩人感情好得共用一支刮鬍刀，對方還叫他「哥哥」什麼的，沒想到最後那男的跟一個女人結婚了，賈柯布找上門去想要質問，結果對方跟他說：「哥哥，我跟你介紹我的老婆。」
「妳要是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等到哪一天亞理莎跟妳說『ナオミ，跟妳介紹我的老公』，那時候妳就知道世界末日是什麼感覺了。」
「…勸你最好閉嘴喔。」
「嘿，兩位，冷靜一點好嗎？」
「船長妳才不懂！妳這個異性戀！」
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他們三人都覺奇怪，不在船上時，桑達斯的水手要找船長都是直闖屋內，哪會有人特意敲門，凱伊想那人可能是喝茫了以為自己還在船上，不以為意，就朝大門那邊喊聲進來。接著繼續和那兩人對話：「奇怪，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異性戀了？」話說到一半，敲門聲又響起來，她跳下吊床往大門走去，邊說：「──我不是說可以進來了嗎？──對我來說男人女人…都……啊……」
凱伊握著門把，看到站在門口的，正是聖葛羅莉安娜的領主大人，她的一位隨從正側身向前的站在她身前，大概剛才就是他負責敲的門吧。
「驚喜。」領主說，攤了攤手，看起來努力收起了等待稱讚的表情卻功敗垂成。
凱伊身後的兩人則迅速從椅子上離開站起、退到牆邊，她愣愣地看著眼前之人，乾笑兩聲，心想對方竟然才過一晚就出現在這裡，真是行動力十足。她用力欠了欠身說：「呃、歡迎您，陛下，歡迎，您真是令我手足無措。」
「這是驚喜呀。」對方眨眨眼「成功的驚喜都是令人手足無措的。」
「太成功了，沒有妥善迎接，還希望您能饒恕。」
「船長，不用自責，是我沒有遣人通知──比起這個，妳……」
「…我……？」
「請妳先把扣子扣上。」對方有些生硬地別開臉。
凱伊後知後覺的低頭一瞧，發現自己的襯衫前襟大開，前胸半露，只意思意思扣了兩三顆扣子以防止衣物脫落。她一秒刷白了臉，邊零碎的道歉趕緊將鈕扣扣上，對方始終保持那個別開頭的姿勢，等她扣完扣子又捋了捋襯衫，才從喉中發出尷尬的輕咳，並單方面宣佈：「我們去騎馬。」
「騎馬嗎？」
「對，騎馬。」
領主站在大門口，凱伊不便讓對方等待，隨手抓起昨天穿過的大衣套上。隨著對方動作，凱伊也朝門外踏出一步，發現跟著領主來的除了幾個熟面孔外，只有少少數名身著輕甲的侍衛。然而，最令人在意的還是大群大群圍繞著指揮小屋的桑達斯海盜了，雖然尚且安分，但凱伊十分緊張，關於聖葛羅方面的事情，她尚未正式地給過部下們一個說法，只對身邊幾個親近手下大略交代了，海盜們的視線中帶著懷疑，仍然覺得聖葛羅領主故意踩在他們船長頭上吧。凱伊苦笑著想，原本是打算在今明兩天和木腿他們討論討論、想出船團上下都可以明白的說詞來把這件事處理的，誰能料到領主今個就出現在這裡呢！
領主本人看來倒是習慣於受到圍觀，沒有多想的樣子，就在凱伊苦思著對策之時，她突然回頭，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一番，今天恰巧穿著一條破爛長褲的凱伊心想不妙，趕忙自己先開了口：「原諒我粗心，老是忘記扔掉舊褲子。」
「咳、嗯，的確，它看起來挺有歷史的。 」領主瞇了瞇眼回應，接著又說：「船長身邊沒有裁縫師的話，儘管向我開口，我把宮裡好的裁縫都叫來。」
對方話音不大卻很清晰，凱伊餘光瞥見人群中那擔任船上裁縫師的水手放下了手上物品，插起腰來向前擠了兩步。她想著既然要騎馬還是趕緊把領主弄到馬背上吧，伸出手來，卻被捉住了袖子，只見對方蹙著眉說：「乾脆連大衣也一併做了吧，這種土色的不適合妳，而且──」說著領主嘖了一聲「──怎麼搞的，才一天不見，就髒成這個樣子了？」
──因為我昨天在地上滾了呀──凱伊欲哭無淚的在心裡回答，咬咬牙，抬手作邀請手勢，並率先走下階梯，飛速替螢火蟲上鞍。兩人在領主家人馬的跟隨之下騎行，出了西弗塔營地。
這次本就騎馬前來的大吉嶺穿著適合活動的獵裝，凱伊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雖然之前看過對方穿著外出便衣時的樣貌，卻沒有一席合身獵裝來得抓人視線。聖葛羅領主下令要眾人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就連阿薩姆與白毫都是。離開小路之後，就甩開韁繩向前奔，向著大平原的方向騎去，和緩的上坡地勢，微風吹拂，再加上位於馬背之上的速度感，令人心曠神怡。騎行沒有多久，凱伊便覺得早些時的昏沉精神一掃而空，頭髮隨風揚起，她汗濕的脖子也被涼風給吹乾。
領主閣下再次加快了速度，這一路上她已經多次提速，凱伊不知道這是她的習慣，還是為了不要讓身後跟隨的侍從們緊張，才不一次加快至想要的速度。出於禮節，凱伊平穩地操著韁繩，緊跟對方的馬匹，小心不要超越。她們經過好幾片樹林地外圍，對方都側頭遙望，凱伊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些鬱鬱蔥蔥的森林，是在審視她的領土嗎？領主帶著她來到一處拔高的坡地之上，而後速度逐漸慢下來，停在坡地突出的前方，勒馬回頭，看著下面，可以看到底下大片大片草原的全景，還有變成幾個栗子大小的隨行者的身影，更遠一些，是西弗塔的全貌，和從中切過的河流。
凱伊在她後面幾步遠處，她打個手勢請她上前來，凱伊不能確定那手勢是否真的代表著邀請，但她仍然在一瞬間內做出判斷，輕夾馬腹，螢火蟲向前跑了兩三步，她與對方並肩立於坡地之上了。
領主閣下沒有轉頭望過來，發覺這點的凱伊便也將視線收回，學著對方凝視底下的風景。跟著她們的人馬看到她們停下腳步，也紛紛勒住馬韁停留原地，遵守著保持在一定距離之外的命令。照理來說是應該緊張的場合，或許是因為她們頭上的天空如此開闊，凱伊全然不感到壓力。
「船長，」一陣稍有強度的風吹過去之後，領主拿手一指，開口：「下一次我們去森林裡面吧，那裡特別好。而且不遠，就在那兒。」
「當然，如果您也希望的話。」
「我也希望？為什麼這麼說？」
「我擅自以為您是那種裙擺被樹枝勾到時會大喊『我恨大自然！』的嬌貴女士。」她開玩笑的說。
「這太過分了，船長，」大吉嶺佯怒，故意說：「妳怎麼可以以貌取人？」
「我保證再也不會這麼做了，請原諒我，陛下。還有什麼是您希望的？我一定盡力滿足。」
「……這個嘛，妳的衣服──」
「──啊，如果失了禮儀，我──」
「不，不是的。」領主看來有些發窘地擺了擺手，盯著自己被軟皮打獵手套覆蓋的手心「我認為不會，這是妳平時的樣子，而且我們在鄉野之間，沒有什麼不體面的。」她說，語法竟有些雜亂無章「但是我，我就不是平常的樣子，妳看──我對打獵沒什麼興趣，所以──」她在馬背上聳了聳肩。
「是的，陛下。」
「我認為妳的襯衫和長褲並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它們只是衣物，可能不適合在某些場合穿著，但對現在來說，它很完美。」所以我覺得妳是一名海盜也很完美，這句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大吉嶺低下頭玩弄著邱吉爾的馬鬃。
「謝謝您，陛下。」由於直接聽見了對方的語氣，也感受到凱伊真誠的視線正停留在自己身上，這些回答並不讓她覺得像宮廷之中空泛的交際話語。相比於對方的坦然態度，自己卻只講出了些言不及義的凌亂句子，阿薩姆若緊跟在她們身邊，這時候肯定要搖頭嘆氣的。
「我並非是要質問妳，我只是想要送點什麼給妳，做幾件新的衣服也好，畢竟上次的禮物不合妳心意。」此話一出，領主看出船長想要開口解釋，便立刻舉起了手制止，自己繼續道：「不，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妳別想要拒絕。」她頓了頓，儘管語氣十分霸道，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倒不如說正因為忐忑不安，她才把話講成了這副模樣，像是給自己壯膽，她又抬起下巴補充：「妳想要什麼？什麼都可以。」說完一振臂，好像在說「妳眼前看到的東西全是我的」。
凱伊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想著：好年輕啊。熱情洋溢，又晶瑩剔透。
她想起被曾經的情人索要過一輛由兩匹馬拖曳的豪華馬車…那時的自己也是二話不說就買下來，雖然不能確定是因為愛情的緣故，還是當時的自己很有錢的緣故……她一向不太糾結過去的事情，以致於遺忘也成為常態，只是現在突然想起來，想起她確實很喜歡那輛車，腦海中一瞬間閃過聖葛羅領主坐在裡頭的畫面，進而有些後悔就這麼把它送了出去，她立刻被嚇了一跳，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思想？那馬車確實是她有過最好的一輛，不過對方身為一國之君，恐怕都是乘坐六匹馬拉的馬車吧。
想著對方的年輕，反過來就一下想到自己的年長。凱伊不清楚對方年歲，但非常確定的是自己肯定比領主要大得多了。她沉默良久，似是讓對方更加地緊張，她發現了，感到有些抱歉，笑了笑說：「陛下，海盜是很貪心的。」
「哦？願聞其詳。」
「我確實有很想要的東西，可我是海上的野女人，不太會說話，不知道怎麼描述才好，待會我帶您去看。」
雖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大度的領主還是從容點頭。
凱伊看了看逐漸往海平線落下的太陽，盤算著，就問道：「天色暗了，或許還是早點回去？免得待會不便。」
「那倒沒有關係，我在黑暗中照樣看得清楚──因為我是一名煉金術士，妳知道煉金術士嗎？」
「是的，是來到這兒才聽說的，但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異能。」
儘管那麼說了，領主知道自己沒有不便不代表他人同樣沒有不便，配合的調轉馬頭，向來時路騎去。凱伊跟上去，這一會已是並肩騎行了。不久之後一行人回到西弗塔營地，海盜看見她們身影，再次聚集了起來，螢火蟲稍稍地跑在邱吉爾前頭，最後在指揮小屋前停下了。天色昏黃，但還未真正暗下來，「我想你們也發現了，在這裡，白天和夜晚的氣氛不一樣，甚至改變了整個地方的樣貌，讓人以為是兩處不一樣的地方。」凱伊望著她的手下們，清晰地說：「──但不論哪一個樣貌，都是真實的。」不論哪個樣貌都是真實的，所以我們或許不應該太早下定論──對人也是──看著海盜們的疑問表情，凱伊心想果然這話他們是聽不懂的，也罷，姑且一試而已。她再次咬了咬牙，回頭過去面對聖葛羅領主。
領主作為被太早下了定論的那個人，應是也對這一席話沒有頭緒，正用詢問的眼神看她，凱伊輕輕搖了搖頭，靠過去低聲說：「陛下，我想向您討要禮物了。」
直覺告訴大吉嶺這下要被討要的東西必不簡單，她警覺起來，想要叫對方稍等並問個清楚。
但是凱伊顯然不願意等她。
桑達斯船長跨下馬背，踏到地上，面向她張開了雙臂，同時一臉無辜地說：「因為我真的不太會說話。」
──騙子，大吉嶺心想，明明就是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但她知道，對方這麼做已是冒著生命危險──這個畫面被她和她的眾多屬下盡收眼底，桑達斯船長抬頭挺胸面對自己，這種情況下看起來正常的反應似乎只有兩種，一是狠狠打船長一巴掌，要不然就是……
大吉嶺極其緊繃地也下了馬，走到凱伊面前，忍不住還是埋怨一句：「真是蠻橫的作法…」
「因為我是一名海盜，您知道海盜嗎？」
「第一次聽說，凱伊船長。」她說，硬著頭皮投入對方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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