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3 Pirates on Land
桑達斯的海盜們如火如荼地在西弗塔施起工來，已經得到允許，他們就隨地取材，拆除原本的房屋、砍伐近旁的森林使用。
大概是對在船上和鎮上之間往返的生活厭倦了，便整天泡在這處晴朗又涼爽的河谷地，聖葛羅方面負責與他們聯絡的官員只在開工當天來過一次，這群海盜便自由自在，施工完就休息玩樂，玩樂結束又繼續施工。雖然帶了幾頂帳篷過來，許多人──包括他們的船長在內──都不介意直接躺在草地上睡一晚，有幾次遇上了夜間暴雨，他們被雨點打醒，就趕緊跑進帳篷、或幾處已經開始鋪設房頂的地方，對淋濕這件事本身倒也不太在意，有興致的時候照樣睡倒在草地上。
海盜們大致照著他們在根據地所做的那一套來規劃這裡，如果要建立一座水上村莊，就要妥善考慮水道的位置方便與否，首先設計好路線，在地上釘了木樁做記號。
村子中心處規劃了一座更為寬敞的長型小屋，要作為指揮中心和日後的地方官辦公室使用，為了方便，這棟屋子被優先築起，架高地基與樓梯已經完成，考慮到往後使用者的方便，樓梯被建得比船團基地的樓梯要寬敞平緩許多。地基之上，梁柱、房頂和地板也已經搭建鋪設，剩下牆板門窗等尚未安裝，暫時掛著帆布替代，這屋子已可供基本使用了。凱伊就待在指揮小屋裡，花了一早上做木工，想著讓這兒至少有一套桌椅可用，末了，她滿意地坐在那張椅子上伸展雙腿休息，順便蔭乾被汗水浸透的襯衫，想到這兒，她把襯衫前襟的幾個扣子刷刷刷地都解開。
不一會兒，亞理莎掀開帆布走進屋裡來，看到桌椅，吹了聲口哨說：「欸！做好了呀！」
「哼～哼～怎麼樣？」
「很好啊，很好看。」她的軍師笑著說，遞過來一張羊皮紙「木樁都打好了，這是預想圖，妳看看。」
「好。」她接過來，因為只有一張椅子，亞理莎撐起身體來坐上桌緣，把頭巾解下來攤開，晾在桌面上。儘管身上只剩下襯衫、裙子跟平時罩在裙子外面的一條神秘圍裙，長時間的勞動也令她流了一身汗，那件圍裙很像鐵匠穿的款式，上面縫滿了口袋，口袋中裝著各種能派上用場的工具，像是現在就可以看見艾布蘭望遠鏡的一頭從其中一個口袋冒出來。凱伊看過對方從口袋裡拿出火柴、剪刀、繩索、紙捲、鈕扣等物品，甚至還看過木屑、玻璃假眼珠跟一塊兔子毛皮這種不知道要拿來幹什麼的玩意。
凱伊有時會覺得那些口袋裡大概能拿出任何東西。想到這裡，她不自覺的笑出來。而亞理莎在這時開口道：
「船長，我們這樣沒問題嗎？幫那個大人蓋村子什麼的。」
「妳覺得會有什麼問題嗎？」
亞理莎搖搖頭「沒有啊，只是覺得為什麼呀？明明找我們過來這裡的目的不是要做一個尋寶任務的嗎？」
「有這樣的交流機會能打好關係可是很珍貴的喔，雖然工作已經爭取到了，如果能在工作之餘交上個新朋友，對我們來說也是十分有利的啊。我們跟聯邦海軍之間的關係不也是這樣來的嗎，有了海軍作盟友，間接給了我們方便，妳還記得吧。」
「這個我知道的，可是，」亞理莎搔了搔頭「聯邦海軍至少是東方人呀，來了這麼久我還是覺得這些西方人太奇怪了，貴族的權力那麼大…還有，他們好像不覺得我們這麼有錢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欸！」她說到這兒時凱伊在一旁大笑起來「唉呦、別笑！我是說認真的啦！要是我收到那麼貴重的禮物，肯定開心死了，可是那個領主根本沒反應吧，是吧？」
「她…她的反應應該是挺滿意的意思啦。」
「我說的是開心，不是滿意啊，妳看吧，聽起來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可是確實是啊，以她這種地位的人，收下就是給我面子了。」
「……明明那些聯邦海軍的將軍不是這樣的，雖然一臉臭屁軍人的氣質沒有救，至少都有回禮，還有好好尊重妳。」
「可能西方人跟我們對尊重有不同的看法吧，既然我們是客人，就要尊重別人的文化…不過，妳怎麼反應這麼大？難道大夥兒們不適應嗎？」
「沒有，他們都不在意啦，妳們都是寬宏大量的東方人，我是小家子氣東方人。」亞理莎攤了攤手，又說：「我可以尊重西方人的文化啊，妳說就當作交朋友，可是我覺得他們不會喜歡我們的，除非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可受不了。」
「我們不需要卑躬屈膝，討人喜歡也有很多種方法的，」凱伊揉揉對方腦袋「有一種叫做自己先喜歡別人。如果妳是真心的，走捷徑就不是偷雞摸狗的行為。」
「…那妳喜歡她嗎？真心的嗎？」
凱伊很清楚部下的疑問句在她們這樣的對話中是什麼意思，聞言，思緒卻猛然停住了，接著對自己擺出一副「我是友善的凱伊」的態度心虛起來，她趕緊在腦海中重複告訴自己亞理莎有什麼意思和沒有什麼意思，可回答的話語仍是硬生生卡在喉頭出不來。好險就在這個時候，ナオミ把頭從門口探了進來，視線飄過剛完工的桌椅和她們兩人身上，然後看著凱伊說：「我覺得有個東西妳該過來看看。」
那是一棟還未拆除的舊屋子，ナオミ在屋內地板上發現了一塊活板門，打開來底下有梯子延伸下去，看來是間地下儲藏室的樣子。
「這個地下室還要留著嗎？」ナオミ問凱伊。
「裡面有什麼東西嗎？結構還安穩嗎？」
「呃…不知道，我沒有下去看……」
「妳為什麼不下去看？」
「……」
見到對方沉默起來，凱伊也僵了嘴角。
「…怎麼了？妳們為什麼不說話？」亞理莎皺著眉頭疑惑道。
「亞理莎，妳下去看看吧。」ナオミ很快地說。
「啊？可以是可以啦，但妳幹嘛不自己下去？」
「呃…這個嘛……」
「我穿裙子很不方便欸，等會兒勾到什麼東西……啊，船長也穿著褲子啊！不然船長下去看看好了。」
「…欸？我嗎？」凱伊愣了愣，張開嘴巴用舌頭頂著上顎，臉色微僵「…呃……其實呢，其實我剛才在做木工時閃到了腰，原本以為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現在好像越來越痛…」
「怎麼那麼不小心啊…」亞理莎叨唸著，站在她身後的ナオミ對凱伊擠眉弄眼，等到年輕女孩又轉過去看著洞口，凱伊便也對著她的大副吐起舌頭來。
「對了！妳不是有可以盡快適應黑暗的眼罩嗎？現在不是正好派上用場？」凱伊靈機一動，趕緊說道，ナオミ在一旁猛力的點頭表示贊同。儘管當下沒有把眼罩戴在臉上，亞理莎卻馬上就被說服了，覺得極有道理，她從口袋中掏出眼罩戴上，三人站在原地等了一陣子，「可以了嗎？」最後ナオミ問，「哦哦！感覺可以了！」亞理莎答，帶著一盒火柴就這麼爬下梯子，她們聽見她落地之時，腳踏在硬物上的聲響。
「──看得清楚嗎？」ナオミ朝洞裡喊。
「嗯，非常清楚！簡直太──清楚了！」對方好像對自己的眼罩非常滿意。
「妳要是遇到什麼危險，就大叫，知道嗎？」凱伊也對著洞裡喊。
「哈？還會遇到什麼危險嗎？」
「裡面可能會有幽靈什麼的──噢喔！」凱伊話都還沒說完，被ナオミ用力捶了一下，後者壓著氣音對她低吼：
「別這樣好嗎！」
「怎麼了？妳會怕喔？」凱伊也壓著氣音回答。
「妳明明自己也怕，不然幹嘛不下去！」
「我才不怕鬼──我只是不喜歡黑黑的地方！」
「…怕黑有比怕鬼厲害嗎？」
她們兩人在洞口前無聲的扭打起來，凱伊用胳膊夾著ナオミ的脖子，ナオミ抓住凱伊的腳，把她的靴子都扯下來了，那靴子滾到洞口邊，差點就掉進去，她們才住了手。
「……我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怕。」ナオミ幫凱伊把鞋子撿回，遞過來的時候淡淡地這麼說。
「…我也希望。」她應道。
過了不到十分鐘，亞理莎上來了，沾了一身的灰，她說底下什麼也沒有，村民在離開前應是有確實搬空，只發現了幾隻死老鼠，結構已經不穩，於是她們決定將地下室填平。
中午時分，午餐吃到一半，一位騎著馬的聖葛羅衛兵奔進工地裡來，向凱伊通報大約再一個鐘頭之後，領主大人要走水道搭船過來，親臨此地。凱伊表示了解，心中有些訝異，她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快就過來，距離上次貴族小姐們的郊遊，也才過了幾天而已。送走衛兵之後，她立刻交代大夥兒把見不得人的東西收好──比方說賭博用具和色情書籍那一類的，並要大家將衣服鈕扣都扣好來，還有，叮嚀了在領主踏上陸地時，必須繼續低頭工作，眼神不可隨意亂瞧。
處理完這些，凱伊伸手把頭髮撥亂，尋思還有沒有什麼自己遺漏的事情，看到從旁經過的亞理莎，她心念一閃，攔住對方，查看了一下周圍，然後低聲交代道：「要是待會領主過來的時候，身邊跟著這樣的兩個人──其中一個高的是隨從，黑色長髮、臉上刺青，氣質比較陰暗，另一個個子很矮小，金髮碧眼的。要是她們兩人出現，妳就想辦法把ナオミ支開，不要靠近我們這邊。」
「噢，明白了，為什麼啊？」
「那兩人是真理人，還是重要人物──矮的那個是現在的真理女皇。」
亞理莎瞪大眼睛驚了一跳，喃喃道好，思索一下，又問：
「可是為什麼找我來做啊？」
「因為妳最聰明了。」凱伊用力搓搓亞理莎的腦袋。接著走回室內換了體面些的服裝出來，帶著以木腿為首的數十名幹部前往棧橋邊等候。
「託您的福…託您的福……」她邊走邊喃喃自語。
「大小姐，妳說啥呢？」木腿聽見了，瞅她一眼。
「沒有，沒事。」她擺擺手，快步超前了去。
他們排排站立於道路兩側做好迎接的準備，過了一會兒，河道盡頭航來幾艘中型船隻，上面懸掛聖葛羅藍底金邊的旗幟，船體很新，明顯來自城堡。不過隨船而來的只是幾位小官員和一支親衛隊，他們上了岸，也列隊起來，經凱伊探問，領頭的人才說明這些都只是先行抵達準備要接待的人馬。
對此木腿擠了擠眼神，低聲感嘆這個國家在領主出巡時要搞這麼大的陣仗。他年紀大了，凱伊考慮一下便讓他下去休息，自己與幾名年輕海盜站立原地，與這些全副武裝的衛隊大眼瞪小眼。天氣炎熱，衛隊又散發出一股不善氣氛，說實在挺難熬的，尤其時間分秒過去，已超過原先通報的時辰許多，因聖葛羅衛兵們文風不動，他們便也不好表示出疑惑的情緒。這批人不友善，但凱伊還是頗為佩服他們的紀律，穿著全副盔甲，在太陽下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
好不容易終於盼來了一艘船，情況卻不對勁，那艘小船上下來一個傳令兵，跟衛隊隊長講了些什麼，整夥聖葛羅人馬開始撤離、魚貫進入船艙。還是凱伊自己反應快，在棧橋上攔住了那親衛隊長，好問個究竟。
「大人她不來了。」然而對方並不做任何解釋，只拋下這句話，語氣之中公事公辦的態度讓她感覺繼續追問這個人必要展現出明顯的不耐煩給她瞧。
來自城堡的船隊就這麼在海盜們瞠目而視之下離開了，事情發生時，木腿正好休息結束想過來探探情況，就目睹了一切，迎面看見凱伊走來，臉上有些陰鬱之色。幹部們沒有各自解散，連同著原先待在工作岡位上的許多人，都圍到了他們的船長身邊──這樣，是要看船長會如何處理了，換句話說，這是要他們的首領給個交代了，為什麼妳被這樣對待？
凱伊知道木腿看見了，便首先低聲問他覺得這是什麼情況。
「下馬威嗎？我猜。」木腿也是沉著一張臉地道：「畢竟他們是招攬的那一方，大概覺得先前對我們太好了，現在就搞些動作，要我們弄清楚誰才是老大？」
木腿話音不大，但眾人十分安靜地聽，此話一出，海盜們理所當然地被點燃了怒火，他們鼓譟起來，有幾個人還不悅地叫囂著。凱伊抬手制止，讓人群安靜下來，而後十分嚴肅地說：「先讓我想辦法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要是他們真有那個意思，我會警告，要是他們不聽警告，我們就回家。」
「回去前能搶他們一搶嗎？」有人擠上前來問。
「要是他們真的逼人太甚，就不是搶搶可以了事的了。」她故作狠戾地往那人肩上一捶，推開他，大步走開，回到長屋裡，木腿也跟了進來。
剛才的表現贏得了部下們的喝采，不過木腿當然清楚，那是船長為了安撫這群單純又衝動的水手們所用的慣常招數。ナオミ和亞理莎看見他倆表情，紛紛放下了手上工作，圍了過來，凱伊讓木腿說明狀況，打算四人商議一番。只見ナオミ臉色十分嚴肅，亞理莎也沒有開玩笑一樣地落井下石、說她早和凱伊說過了西方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而是滿臉的不開心「妳都三十二了，還讓妳在太陽底下站著等那麼久！」她忿忿地說。
雖說來自夥伴的關心令人感到窩心，可凱伊驚覺她這是被年輕女孩當成老人看待了啊！那在場歲數比她更大上一輪的木腿還有什麼立場啊──嘛，先別管這個了。她的確在太陽下白白站了幾個小時，還因為準備迎接的關係，錯過半頓午餐。凱伊覺得心煩意亂，並不是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而這種事情，嚴格來說，也不是最棘手的那種──可就是令她心煩得緊。
而隔天，他們收到來自聖葛羅領主的贈禮時，心煩的情緒升到了最高點。
對方派了一小隊人馬過來，情理之中，所有人都認為這應是為了昨日的事情，來表示歉意的吧。海盜們雖大多單純無知，姑且也明白一國領主身分尊貴，不可能低聲下氣地道歉，他們想要的，也只是個簡單的交代罷了。然而那過來的傳令官宣讀著手中羊皮紙上的字句，當中只提到了給予「賞賜」，沒有解釋，更不用說一點兒抱歉的意思了。
凱伊身邊的幾個親信對此氣得不輕，並且因為她收到的賞賜是幾件首飾，又有了充足的理由認為聖葛羅這麼做是種挑釁：不管是贈與一名海盜首領裝飾物，還是贈與一名海盜首領財寶，這兩者都足夠嘲諷了。她安撫了部下幾句，先遣退他們，自己一個人坐在屋裡抽起菸來，冷靜地想了想。其實這都沒什麼，王公貴族嘛，這樣的態度不是不能理解，雖說他們這種大海盜團的首領在地方上就像個小國王一樣，但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一介平民而已。還想要繼續合作，也有方法可想，只要溝通到互不觸碰兩方的底線就可以了。凱伊想著，緩緩地吐了個煙圈，突然，她明白了事情明明就不難解決，為何自己心裡還會如此不好過的原因。
──因為她認為對方不是那樣的人啊。
──她擅自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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