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9 By the Lake
她們的舉動嚇壞了所有人。
群眾們騷亂起來,不過兩人都沒分神去查看周圍的情況,大吉嶺將雙手穿過對方脇下,她沒有拿下手套,在觸碰到對方背心時居然因此有些後悔,可能是因為對方的大衣料子粗硬而裡頭的襯衫是柔軟的,她竟然把雙手伸進了大衣之中,並且在兩人抱在一起之後才意識到這件事。船長與她差不多有著同樣身高,她微微仰起了頭,下巴靠在船長的肩膀上。
……那是一個很結實的擁抱,領主瞬間只能有這個感想。船長抱得不緊卻也毫不保留,她的手臂上有一層肌肉,就像每天拉弓的阿薩姆也有,而她身上的味道真的如同海水一般,久而久之滲進皮膚裡的嗎?還是頭髮呢?頭髮最容易吸味道了。這很可能是自己第一次與他人擁抱,大吉嶺想,至少在她的記憶裡是第一次,在她的成長背景之中,人們不是這樣表達親愛之情的,於是跟格雷伯爵 、跟阿薩姆,都是沒有過的,只單方面地在威爾斯親王終於返鄉時對著妹妹做過一次。可以說是毫無經驗的領主不清楚一個擁抱該維持多久,又要用什麼姿勢結束,只能跟隨對方引導,等著船長將雙臂還給她,她們放開彼此,大吉嶺忍不住向後瞥了一眼,聖葛羅的隨從們看起來已經從驚慌中恢復,大概是覺得盯著她們倆很是失禮,個個都垂下頭。而周圍的海盜目瞪口呆,毫不掩飾地議論紛紛。
「謝謝您。」在挪開身子之前船長低聲說道。
「……不客氣。」領主摸摸袖子,回答了才發覺兩人對話在此刻聽來有些滑稽,哧地一聲笑出來,不知為何,她這一笑又讓原來哄亂一片的桑達斯海盜們安靜下來。
「請您原諒,我們這群人總是大驚小怪的。」
「──無妨,無妨。」擺擺手,她攀上馬背,又看了船長一眼。她的隨行者們也紛紛上馬,跟著主君策馬離去。
凱伊目送對方的背影,心裡知道,面對她唐突的舉動,聖葛羅領主選擇了遷就她的禮儀和習慣。待來自城堡的人馬遠去,她收回目光轉而面對自己的部屬們,清了清喉嚨中氣十足地道:「人都走了,沒什麼好看的,還不都回去工作!」
她的一聲喊彷彿驚醒眾人,他們全然無視了回去工作的命令,推擠上前想要問東問西,人群中竟還傳來不少哭聲──呃,那應該是來自於船長的愛慕者們。對於這些凱伊只是大力揮了揮手就朝屋內移動「解散了,解散了!謝絕會面!昨天晚上幾乎沒睡,我要睡了,安靜點,誰吵醒我我把誰丟海裡啊!」
最為親近的那兩名手下隨她進入小屋,都是不發一語地盯著她看,凱伊直直走上樓,邊說自己真的要去睡了,一邊就被那兩人合力從梯子上拖下來,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步步逼近自己的雙人組,凱伊差點就忘了,在海盜團裡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一條就是新戀情成真的人要被大家拍腦門。
「……只是抱了一下,這不算的。」她試著解釋。
「我們才不管。」ナオミ拗著指關節說,亞理莎則在一旁猛力點頭表示贊同。
隔天,在ナオミ與亞理莎兩人的洗禮之後,還有成群結隊的桑達斯海盜排著長長隊伍要拍船長腦門,當然了,即使身為船長,也是遵守團體內遊戲規則的;況且這項活動在他們之中是一種好情誼的表現,被大家喜愛著的船長的腦門,豈有不拍的道理,而凱伊合理懷疑當中拍得最用力的恐怕就是那些破涕為笑的原愛慕者們了。這是公報私仇啊!整個額頭被拍得腫起來的船長心想。那腫起來的額頭直到大後天,都還未完全消下去,使得再次與聖葛羅領主見面的凱伊面臨了巨大窘迫。
「我又來了。」一臉等待稱讚表情的領主盯著她瞧。
「嚇了我一大跳,陛下。」壓根沒受驚嚇的船長還是照對方期望地誇獎了她。
「…妳的額頭是怎麼回事?」
「只是不小心跌倒撞的,沒事。」無法閃開對方因關心而伸過來觸碰的手,凱伊心想這幕再給大家看到,額頭恐怕半個月也不會好了,站在後方雙手抱胸往這邊瞧的ナオミ,眼神彷彿正說著 「拍,都拍,往死裡拍」。
領主進了木屋,坐在椅子上喝著自己攜帶的紅茶(她還攜帶了負責泡茶的白毫,以及一起喝茶的阿薩姆),只是稍作休息,她才喝完一杯,連塊餅乾也沒吃,就跳起來要凱伊也去備好馬匹,要求和她兩人單獨出門,完完全全的兩個人單獨出門,一個隨從也不要帶,連兩名茶會要員也被她扔在這兒了。然而,比起自己這邊,凱伊還比較擔心留守在指揮部的這些人,會如何招待宮廷裡來的貴客。阿薩姆和白毫看起來頗為自持地坐在他們樸素的木製扶手椅上,ナオミ對阿薩姆說那一張是她手製的椅子,得到對方客氣的讚美,這看來是個好的開始。
大吉嶺穿著一樣的獵裝,她便也穿著一樣的工作襯衫和長褲,由於對方似乎真的對那件土色大衣頗有微詞──最外頭凱伊是披上另一件舊外套出門的。
這次她們在向西騎行沒有多久,就轉向北方,從大草原進入了森林,速度自然慢下,凱伊策馬靠近對方身側,問:「──陛下,森林裡會不會有野獸呢?」
「我記得確實有。」大吉嶺簡短地回答,沒考慮多少野獸的問題,注意力全放在凱伊叫她的那聲「陛下」上了,第一時間她想回答──船長,妳知道我的名字的──陛下二字太過正式,她忖度著就讓對方跟自己近旁的眾人一樣使用「大吉嶺大人」的稱呼就好了,可這想起來容易,實際上則難以啟齒,而且……更難以啟齒的是,她…發現自己喜歡聽她叫自己陛下──這簡直是連阿薩姆也不能告訴的秘密,需要封印在克倫威爾的地窖、祂那堆金幣和財寶的最底下。
「…如果有野獸出沒,我們沒有攜帶弓箭貿然進入森林,不會很危險嗎?」凱伊繼續說,那道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不要緊,我們並不是手無寸鐵,」大吉嶺按著手腕回答:「必要的時候用魔法擊退野獸就好了。而且我相信,我們遭到攻擊的機率非常低。」
「您要親自擊退野獸嗎?」
「不然呢?」
「這種事或許還是由我來比較好。」
「為什麼?妳自己也說了沒有攜帶弓箭,跟野獸近距離肉搏是很危險的事情。」
「出於情理和身分都應當由我來,即使因此被野獸殺死了,也能被記載進史冊之中──說是有一個海盜為了保護聖葛羅的領主,被森林中的野獸咬死。」
「妳當海盜是為了被記載進史冊裡嗎?」大吉嶺笑出來。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因為命運。」凱伊說,說出口後才覺得這回答似乎太過煽情膩味,隨即不好意思起來,趕緊補充解釋:「雖然一開始覺得有點勉強,但之後就樂在其中了,也覺得自己擅長,就這樣一直到了今天。」
規律的馬蹄聲響在林子裡製造出閒適的氣氛,風聲、鳥叫、蟲鳴,窸窸窣窣的,領主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有感而發:「船長,我認為幾天前妳的那一番話才是應該記載進史冊裡的──白天和夜晚的景色不同,但無論是哪個樣貌,都是真實的…很精彩,妳應該在史官面前說出來,他們會說在這個時代,東方海域出了一個哲學家海盜船長。」
「哈哈哈,您過獎了。」凱伊笑說,沒花什麼時間思考就給出反應,就像真的在跟朋友說話一樣。
「那是因為妳是對的,每個樣貌都是真實的,我也想了解私下相處時妳的樣貌,那麼就應該實際地跟妳私下相處。」
凱伊覺得開始用莫名嚴謹的態度述說這些簡單道理的聖葛羅領主很可愛,不過轉念一想,對方的工作似乎就是判斷別人交給她資訊的真偽,再藉著這些判斷發號施令。所以──凱伊在心裡對自己說──她不是笨拙,只是還不習慣,就像同樣不習慣於擁抱一樣。
「不過對我來說,要做到仍然很困難。我是一國領主,總歸不能知道妳是不是……妳是不是迫於我的權勢所逼,特意講出我想要聽到的答案──」
「──陛下,我萬不可以對您失禮,這是一定的。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只會美化事實,但是絕不虛構。」
「美化事實?那是什麼意思?可以舉例給我聽嗎?」
「嗯……比如說,我認為您真的很美、非常的。」
「呃、謝謝──」
「──我會說您漂亮得可以當場嚇死一頭大象。」
「──哈?這是什、不,這已經不是美化的範圍,完全是虛構吧!」而且似乎連美化的方向也不太對,這話領主沒說出口。
「這的確是美化沒錯哦,因為事實是:您其實只能當場嚇死一頭水牛,大象的話…大概要五秒鐘之後才會死。」
「照這個邏輯,船長,為什麼妳還活著?顯然妳的體型比水牛要小得多。」
「是的,我已經很難過,現在是竭盡全力地活著。」桑達斯船長皺著臉回答,還煞有介事地揪住胸前襯衫作心臟疼痛狀。
「那也正好,我們到了,可以稍事休息。」 領主笑著攤了攤手,她們已經來到森林深處,前方出現一塊空地,那是森林為了容納一座大湖所空出來的地方。兩人又往前騎行一陣,大吉嶺率先下了馬,又說:「再往前去有座廢棄小木屋,有傳聞說那裡鬧鬼,如果妳也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看看。」
「呃…鬧鬼這種的,還是算了吧……您不害怕幽靈嗎?」
「比起害怕,如果能遇到真的幽靈,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它呢。」
「您的求知欲真是旺盛,甚至對幽靈也是。」
「是沒錯,不過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關於妳的事情喔,船長。」
「現在?只有現在嗎?」凱伊擠出一個曖昧笑容,也從馬背上下來。
「誠實是美德。」大吉嶺等著她走到自己面前站定,才繼續把話說完:「所以才說現在。」
「因為未來不確定?」
「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
「從您的說話聽起來,您像一個從不接受他人奉承,也不曾有過債主的人。」
「我只是總先考慮到借貸之後應有的償還罷了……這真是乍聽之下彷若讚美,仔細想想卻會讓人懷疑其中猶有玄機的評語呢。」
「我給了您這麼有心機又不正派的印象嗎?」
「並非如此。但是事實上,妳對了一半──我覺得妳像一個十分正派卻擁有深厚城府的人,還深諳借貸與償還的利害…不,是借貸與償還的藝術。」
「經驗告訴我,借貸並不可恥,有時還是必要的權宜之計。不過這於您而言,可能並不適用,您終究不會有債主的。」
「因為國家是絕對不能用來做為抵押債務的東西。」
「即使風浪來襲?」
「即使風浪來襲,沿岸的峭壁受風浪拍打而不屈服,最終馴服了風浪。」
「您是對的。我總覺得與我談論這些庸俗話題大概會有害於您的健康。」
「及至現在我還沒有感覺身體不適,看來是免疫力充足。而且與妳對話是很愉悅有趣的體驗。」
「是這樣就太好了,我正在爭取您的興趣和求知欲,為了未來。您同意嗎?」
「如果妳希望那樣的話。」
「如果我『也』希望那樣的話。」
「…哦?」
「誠實是美德。」
「誠實是美德。」領主把她的話重複了一次。凱伊盯著眼前人的雙眼,兩人對望、互相凝視了數秒,她才又轉移話題,繼續爭取對方的興趣:
「您知道我的雙親為什麼替我取名為凱伊嗎?」
「為什麼?」
「因為我的母親說,幫孩子命名最重要的是確保最後一個音節是母音,這樣當妳抓狂大吼時聲音才能傳得更遠。感謝她的一片苦心,為了不要辜負她,我長成了一個不時得讓母親大吼的孩子。最後除了大吼之外,她還是得想別的方法來威脅我:要是我再不遵守她訂下的戶外活動安全規則,她就要不綁馬鞍的騎馬。」
領主被她逗笑了,隨後她們在湖畔空地張開了野餐布,濃密的綠蔭使得整個湖畔周圍都十分涼爽,兩人享用了出自白毫之手的三明治,大吉嶺打開那個籐籃將三明治分成好幾堆,接著像唱歌一樣歡快地說:「我把這八種口味的三明治都分開了,妳想要哪些就自己動手吧,不要客氣,船長。嗯…但是,如果妳對裡面有雙倍小黃瓜的三明治不太感興趣的話,我很可能會感到宛如置身天堂一般的喜悅。」
「……我明白了,請給我那個燻牛肉的吧。」
野餐過後,她們又待了許久,交談,靜默,對望,吹口哨,船長教領主打水漂,受涼風吹拂,去聽森林裡各式各樣的聲音,試著讓枯葉降落至手心,凱伊甚至還躺下來短暫地睡了一覺,醒來時連自己都覺得竟然敢在一國之君面前睡得那麼香,膽子未免太大。森林裡只有她們兩人,帶著兩匹馬和一個籃子、一塊野餐布。
傍晚時分她們離開森林回到營地,一進入屋內,看到的是正於棋盤上廝殺的阿薩姆及亞理莎,她們手邊擺著點心飲料,有從城堡裡帶來的,也有一看就知道是ナオミ拿屋中儲存的少許食材變出來的──像是炸麵糊和生切番茄配乳酪這種簡單粗暴的食物。由於時間已經不早,聖葛羅的大人們看到領主回來,就開始收拾,準備回城去。臨走前阿薩姆正經八百地跟亞理莎約定了下次的棋戰,凱伊看見後者臉上賊笑,推知這傢伙大抵又是在她擅長的戰場上威風了幾局吧。
她親自將三人送至西弗塔村外,又多騎了好一段路,終於大吉嶺開口說不用陪了,才在鄭重的告別後調頭返回。再回到臨時指揮部時食物已經被她的兩個朋友一掃而空,凱伊大感不滿,要亞理莎再去做一份給自己,而對方看起來心情好得不得了,一句怨言也沒有就用室內的烤架替她開小灶。等到零食端上桌,她睿智的艾布蘭果然吹擂起方才於棋盤上對抗阿薩姆十戰十勝的事蹟,可能是終於看不下去,一直靜靜聽著的ナオミ在此時告訴她真相:「好了別得意了,妳知道我為什麼叫妳來接手跟她下嗎?」
「啊?難到妳想說連妳都贏她贏得不好意思了,才要換人的嗎?」亞理莎面露不悅之色,用肩膀去撞ナオミ,沉穩的大副只是把人給接住,按回椅子上,說:「才不,叫妳來是因為,在我教會那位貴族小姐怎麼玩棋之後,除了第一局,我就再也沒贏過了。是因為怕她覺得無聊,才找妳來下。」
「欸……欸…妳的意思是…她,那是,以前從來沒下過棋的意思…?!」
「對,我想妳最好把脖子洗乾淨等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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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的最後一個音節要是母音來源自很久以前看過的美國笑話,出處不詳。
慣例的自我吐槽:最後沒有因為保護領主而死被記入史冊,而是以領主的情婦身分被記入史冊,真是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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